五月末,臨近高考。
盛星乖乖坐在教室裡,等江予遲來接。最近他們幾個人,要高考了反而更加放鬆,一天天的,非得打過籃球才算。
她勉強理解為,以此來緩解緊張和焦慮。
教室裡沒多少人,其他人都是住宿的。
盛星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寫作業,晃晃腿,玩玩筆,歪著腦袋想三哥怎麼還不來,都遲到五分鐘啦。
江予遲不常遲到。
遲到也不會超過十分鐘。
盛星摸了摸肚子,盤算著晚上吃些什麼,她不想回家吃。最近哥哥和姐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經常很晚才回家,一個在外打球,一個在外補課。
她一個人吃飯好無聊。
才這麼一想,餘光一瞥。
盛星眼睛霎時亮了,眨了眨眼,慌忙收拾書包,像個小流星似的往江予遲身邊撲,熟練地往他腰上一纏,嘀咕道“我們出去吃飯吧,我不想回家吃,一個人吃飯好沒勁。三哥?”
“三哥三哥?”
盛星嘰嘰喳喳的,還輕輕地嗅了一口,三哥香香的。
但怎麼就忽然呆住了呢,看她看傻啦?
她踮起腳,學著盛霈欺負她的模樣,去捏他的臉,小聲喊“三哥!我好啦,我們去吃飯,餓死了!”
半晌,江予遲才回神。
他有些僵硬地挪開她的手,低聲道“知道了。”
盛星古怪地看他一眼,這是怎麼了呢?
這一晚過後,盛星敏銳地發現江予遲身上起了某些變化,可要她具體說,卻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有地方不太對勁。
他照常來接她,和她說話。
但卻有了點兒距離感。
這樣的情況沒有持續太久。
高考結束後,江予遲他們放假了,不久後就是中考,盛掬月也放假了,好不容易等到盛星放暑假,她又出去拍電影了。
此時的盛星還不知道。
他們四個人的人生,在這個夏日,漸漸偏離。
三年後。
“誒,阿遲,那小丫頭搭理你沒有?”
操場上,盛霈和江予遲喘著氣,隨意地躺在跑道一角,他們剛結束最後一輪訓練,這會兒滿身汗,沒個人樣。
自他們離開洛京,已有三年。
走的那天,盛星沒來,不光那天沒來,開學後接了工作就進組拍戲去了,他們連人都見不著,更彆提哄了。
但這三年,盛霈的待遇可比江予遲好點兒。
盛星雖然也不常和他說貼心話了,但偶爾也來看他,寄碟片和禮物給他。但碟片可不歸他,多年前他就把這些寶貝輸給了江予遲。
江予遲喘了口氣,閉著眼,胸膛起伏。
他本來不打算離她這麼遠的,可那年夏天,他無法麵對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乾脆狠心報了千裡之外的軍校。
可偏偏那麼巧,盛霈要跟著他走。
盛掬月破天荒的提出那樣強硬的要求,孤身去了西鷺。
小姑娘氣狠了,一聲不吭地跑了。
江予遲眉心微跳,懶懶地應“沒呢。”
盛霈嗤笑“以前她還和你好,這會兒吃苦頭了吧。我可聽院裡那群弟弟們說了,她上高中不知道有多少追求者。”
江予遲沒應聲,心底卻不可自抑都生出點兒燥意來。
她十六歲了,馬上就要長成大姑娘了。
盛霈見人沒反應,看熱鬨不嫌事大,繼續道“你走的時候可答應你奶奶了,畢業了得回去結婚,可沒兩年了。我妹妹才十八,你彆去招惹她。”
江予遲坐起身,冷聲道“彆操心我,操心你的任務去。”
江予遲低垂著頭,喘氣盯著暗紅的跑道。
汗水跟雨滴似的往下落,眨眼就在熱辣的陽光下蒸發。他太久、太久沒見盛星了,放假不敢回家,隻敢看熒幕上的她。
小姑娘也賭氣,基本不主動聯係他。
原本親密無間的兩人,現在卻漸漸疏遠了。
江予遲明白,時間隔得越久,盛星就離他越遠。可怎麼辦呢,他對自己、對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隻能忍著,強忍著。
“盛霈!”不遠處傳來喊聲,“家裡電話!說是急事!”
盛霈和江予遲同時一頓。
盛霈接到電話的時候頭都大了“先彆急,月亮,彆哭。那小丫頭什麼時候跑的?跑多久了?外公那兒呢?”
江予遲蹙著眉。
盛掬月少有這樣情緒失控的時候,她哽咽著“星星不見六天了,家裡沒人找她。哥,我討厭他們。我剛到洛京,可是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星星了。”
盛霈情緒翻滾,克製著應“我去請假,最晚明天就回來。”
盛霈任務繁重,請假需要審批,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江予遲等不了那麼久,當晚就翻牆逃了,連帶著第二天,盛霈被摁著頭丟進任務裡,一個人乾兩個人的活。
第二天一早,飛機落地。
江予遲沒知會任何一個人,他去了盛星所有可能會去的地方,幾乎開車找遍了整個洛京,可哪兒都沒有她的身影。
日落時,晚霞濃厚。
江予遲坐在車內,不斷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說她說過,外公曾經告訴她——
“外公那時候,造船的第二步,是豎船底之脅骨,脅骨星星知道是什麼嗎?是用來支持這全船的要件,在人身上,就是肋骨。”
“是人身之脊骨。”
“星星,做人也是如此。若不是生死的緊要關頭,骨頭不能彎,你要像這船一樣,駛向大海,勇敢地去乘風破浪!”注[1]
江予遲猛然地回神。
那是盛星第一次去看盛家的第一艘船,那艘船已經不能再揚帆遠航,它被永遠留在了暗無天日的倉庫裡。
她會在那裡嗎?
倉庫門口有門衛看守。
江予遲說是找盛星的時候,那人還愣了一下,說這些天都沒人來過,前段時間到來過一批考察人員。
話雖這樣說,門衛還是帶著江予遲去了那個老倉庫,路上還絮絮叨叨的“這周都是我上班,就這麼一條路,我不開門,她怎麼進去?誒,你說來找誰?”
江予遲重複“盛星。”
門衛一愣“家裡頭最小那姑娘?誒喲,這還真有可能,老爺子前幾年偷偷把鑰匙給她了,就一把萬能鑰匙,她上哪兒都成!”
塵封的倉庫再次被打開。
江予遲最終在昏暗的船艙裡找到了睡著的盛星,他狂烈的心跳從雲端落回了地上,腳也終於踩穩,感知到自己確實回到了正常世界。
“謝謝您,我和她在這兒呆會兒。”
男人的聲音發啞,眼睛也紅著。
門衛沒多留,點點頭走了。家裡的事兒,他不摻和,不過得和老爺子打個電話說一聲,免得著急上火。
船艙裡很暗。
角落裡放著一盞小燈,亮了那麼多天,電量已告罄,這會兒燈光黯淡,隱隱照亮盛星半邊臉。
她睡得並不安慰,眉頭緊蹙著。
整個人縮成一團。
江予遲定定地看了她許久,又掃了眼地上散落的袋子,包裝袋和空水瓶都放在裡麵,看數量,在這兒呆了六天。
剩下沒多少吃的。
她長大了,可又像沒長大。
江予遲沒出聲,就這麼長久地注視著她。
在沉而壓抑的視線中,睡美人終於舍得睜開眼,眼前忽而出現的黑影嚇了她一跳,小姑娘下意識往角落裡縮去。
神情難掩慌亂。
江予遲一見她的動作,本來壓住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冷著臉問“現在知道怕了?之前不知道怕?”
“盛星,你幾歲了?”
“幾年沒管你,就這麼照顧自己的?”
盛星會被這一連串的問題砸懵了,是三哥的聲音,可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他不是早就不要她了嗎?
她的沉默似是激怒了眼前的男人。
江予遲沉著聲,嗬斥她“說話!”
盛星懵懵的,真的是三哥。
可他怎麼這麼凶,冷冰冰的,還吼她,他真的不要她了。
想起去機場時,她腦中亂糟糟的念頭,盛星終於情緒崩潰,眼淚和水似的往下淌,抽噎道“你怎麼怎麼變得這麼凶了,嗚”
“哇”的一聲,盛星嚎啕大哭。
傷心、難過,以及大量的負麵情緒,像海水一樣朝她湧來。她甚至絕望地想,星星再也不能揚帆了,她馬上要被淹沒了。
不甚寬敞的船艙內,她的哭聲撞到牆麵,又彈回來。
江予遲的心簡直要被她的淚水撕成碎片,他忍著洶湧的情緒,朝她伸手“過來,到我懷裡來。”
盛星嗚咽著,眼睛像是被蒙上一層水霧。
可水霧的儘頭,他就在那裡,敞開雙手,像以往無數次那樣,來擁抱她。時隔三年,她又看到了她的避風港。
盛星忍著委屈,撲到了他懷裡。
那雙手緊緊將她擁住,也擁住了她所有無處安放的情緒,迷蒙中,她胡亂說著話,又狠狠地往他肩上咬了一口。
江予遲一僵,隨即更為用力地抱住她。
他哄道“三哥在,在這兒。哭吧,難過就哭出來,彆怕,我會找到你的,以前能,現在能,以後也能。”
盛星摟住他的脖子,哽咽道“我不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回家了!我也不想姓盛,三哥,星星是沒人要的小孩。”
江予遲忍著心碎,低聲說“三哥要你。”
他的星星,怎麼會是沒人要的小孩。
“不回去就不回去。”江予遲輕拍她的背,給這小姑娘順順氣,“星星長大了,可以不回家。”
盛星那顆死去的心臟,仿佛又活過來了。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貼著他的身軀、感受著他的體溫。他將海水阻擋在外,他給了盛星最需要的愛。
她想永遠和江予遲在一起。
盛星想。
長時間的精神消耗和這場放肆的哭泣很快讓盛星感到疲累,她縮在江予遲的懷裡,沉沉睡去。
江予遲垂著眼,小心翼翼地撫去她麵上的淚水。
她哭得太久、太凶,整張臉都泛著紅,嘴唇都哭腫了,鬢邊的黑發濕噠噠地粘在一起,他撫開時才發現,她太瘦了。
江予遲抱著盛星,坐在船艙許久許久。
久到倉庫外起了騷動,是她外公和月亮到了。
江予遲曾生出過無數次,要把盛星偷回家的念頭。可這是第一次,他不想把她交給任何一個人,無論是姓盛還是姓江。
盛霈說的對,他不應該招惹她。
他本也應該這麼做的。
可此時此刻,江予遲對自己說,要把她留在身邊,她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他就想自私地將她強留在身邊。
還有多久,還有四年。
江予遲喉結微滾,低頭,極緩、極輕地在盛星額間落下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