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陽春三月,乍暖還寒。但已然抑不住生機,樹木回春,嫩芽叢叢簇簇,楊柳枝絛飄搖。遙望遠方,大地披了一層蔥蔥融融的黃綠,映著午後斜陽,滿眼蔥綠溫暖。這暖洋洋的綠再一次告訴人們,天寒地凍嗬氣成冰的無情冬日已經過去,又是一個好年景。
“唉,這樣的日子,沒頭了啊。”一個中年濃須男人衣衫襤褸哀聲歎道,他重喘粗氣屈著身子,青筋暴起的粗黑胳膊拖著韁繩,步態一瘸一拐艱難地往前邁著步子。
“硬撐吧!大兄弟,我拉纖已經十三年啦!這是個吃本錢的行當,這麼多年現在胳膊腿都不行了,一到陰天下雨就疼得直哆嗦。不乾這個又能咋著?命啊!人不與天鬥。”旁邊一個年齡稍長的男人搭著腔,語帶悲戚。
李正聽了不由皺眉,“我倒不相信什麼命,我就不覺得自己命比龍船上那人賤!”
“噓!”旁邊那人趕緊打斷他,“呸呸呸!這話可不敢說!小心腦袋!趕緊拉纖。”李正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餘光瞥到工頭拿著鞭子凶神惡煞地走了過來,想是剛才他們說話被發現了。鞭子的疼幾乎每個人都是挨過的,剛打到身上隻是銳利的疼一下。等到夜裡那才是火辣辣的無法忍受,沒有錢看郎中,就在夜裡用熱水擦一下,隻有苦苦地捱到長出新的皮肉,這罪才算受完了。
李正趕緊低頭,弓著身子專心地拉起纖繩。年輕的身體在麻繩生硬無情的摩擦下青紅一片,他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眼中是一片倔強。
河灘上傳來一陣陣沙啞的號子聲,“嗨,嗨喲喲,嗬嗨,拖呀,拖、拖拖拖……”
終於拉完了一個河段,所有的人都累得坐地不起,癱軟如泥。李正用一塊粗布胡亂地擦拭身上的泥漿,看著遠處彩幡飄飛,金裝玉飾的龍舟,想起剛才的對話心中突然一片煩亂。突然他眼神定住,盯著龍舟上一處一動不動。
那是一名女子。紫裳華服,墨發如同絲緞迎風飄拂。她斜倚在船頭,臉偏向另一邊,距離太遠,李正看不清那女子樣貌。卻不由自主被她那張狂的百尺遊絲吸引。晨風徐徐,似是蓄意撩起美人衣衫,白錦裙裾如同曳地流雲,翻飛起舞,驚斷飛鴻。東風有情,暗送香冷,那女子的氣息仿佛隨風而來,李正不由伸長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女子毫無征兆地突然轉頭看向河灘,李正不由心念一震。隨即臉色一赧,不由低下頭去。他是赤著身子的,什麼都沒穿,連塊遮羞布都沒有。纖夫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是真正窮到揭不開鍋的那種,不然誰也不願把自己的孩子送來當纖夫。這種絕命的活計,辛苦不提,有的受不了死掉連個屍首都找不到。
因此纖夫在暮春、夏季、初秋是不穿衣服的。而且穿著衣服,汗浸鹽汲加上纖索的磨損,衣服能管幾天?拉纖時要頻繁下水,在時間上容不得寬衣解帶。最重要的是防病,如果穿著衣服,一會兒岸上,一會兒水裡,衣服在身上乾了濕,濕了乾,不僅不方便,而且容易得風濕、關節炎之類的病,所以不如不穿衣服。
河岸廣闊,人群熙攘,李正知道那女子不是看他的。但饒是如此,他仍舊難堪不已。仿佛是被心愛的人看了光溜溜的身體般難為情。待他不由再抬起頭,眼中卻隻有彩幡飄飛,龍船已漸行漸遠,玉顏頃瞬,轉眼已不見絲毫。李正懊惱地打了一下腦袋,為剛才低頭的片刻懊悔不已。
佛說,世上所有相遇都是久彆重逢。緣分玄妙,多年後,當那女子在宮中叫住他,李正才明白世事塵緣不止一見。宮變屠戮,肅殺血腥的齊王府,李正麵對著令萬千敵人膽顫的王。隻低頭緊緊地抱著她,不顧那男子眼中的血氣與嗜殺,寧死也不把她交給那人。若人的一生都有那麼一次飛蛾撲火,那就讓他為她玉碎一次。
“把她給我!”
“……不!”李正毫不意外地看到那男子眼中頃刻殺氣漫布,淩厲地拔起了劍刺向他眉心,攜著一擊致死的力道。李正仰起頭,眼皮微涼,那淩厲的劍氣已觸眉心。他微閉了眼,心甘情願地等著劍落下。
他暗許過從此再不會讓她孤獨地踏上寂靜的路。他不懂她沒關係,不需要多少懂得,不需要多少溫暖,他可以給她一份簡單而純粹的陪伴,這就夠了。那些她繾綣的人怎樣?縱是百般相知,給她的卻隻有峭寒興亡。他看在眼裡,願意用一切溫暖她的涼薄。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若能和她一起死,便也是朝夕相伴。心頭悄靜,這是他一生最好的結局吧……彆無他求。等了許久,那劍卻未刺下。李正睜開眼,發現眼前的男子眼角似氤氳著淚水,執劍的手臂輕顫。一瞬不瞬盯著他懷中的人。
他詫異地低頭,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張開了雙眼。空靈疏離,似是不能看清眼前發生的事,眼神迷離沒有焦點。房中幾個將軍仍舊身披重甲,血染長劍。看著這一幕,全都屏住了呼吸,竟是連大氣也不敢出,全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襯著房外淒厲哭喊,此間氣氛寂靜得可怕。
李正怔了一下,繼而狂喜,想要把她抱得更緊。猛然脖頸一陣劇痛,不由地手上失力。然後看到那男子急切地將她攏入懷中。已然沒空來理他的挑釁。李正苦笑一下,她還是隻能屬於他。連死都是。
那女子這才抬眼看著抱她的人,怔忪了一會兒。挽唇一笑,她微仰起頭,似乎要說些什麼。抱著她的男子趕緊低頭將耳朵附在她唇邊。她嘴唇張合,除了抱著她的男子沒人可以聽見她說了什麼。然後李正看到那男子竟似要站立不穩,那男子眼中殺氣未退,卻在這時從眼角流了一滴淚。
淚落無痕,紅顏難駐。李正看著那男子眼角傷淚竟也無比心酸。這便是帝王的情愛,時節薄寒人病酒,梨落滿地東風瘦。比之尋常人多了太多悲戚。他原以為自己的求而不得是最痛的,原來這世上一直都有痛甚他者。便是眼前這男子,突然開始慶幸自己隻是個普通人。
“公主,船頭風大。要不要奴婢扶您回船艙去?”柳折回頭看了身邊的小丫頭一眼,她戰戰兢兢地立在旁邊微垂著頭,不敢抬眼看柳折。
“回吧。”柳折轉身往船艙走去。那小丫頭忙不迭地跟上來,輕輕攙扶住柳折的右臂。
柳折無聲地歎了口氣,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這個身份。自昨日醒來到今日黃昏已有兩日,不知怎麼就來到了這裡。回想在現代最後的記憶,好像是洗了個澡便上床睡覺。一覺醒來已是置換了一番天地。
重鸞紗帳,遮金繡銀,環翡玉璫。柳折醒來已是這樣生活,侍女們更是照料無一不精細非常。這具身體的主人是如此尊貴,錦衣玉食,環佩叮當。唯一可做的便是觀景賞樂。即便如此,柳折仍舊惴惴不安,這個時代和空間對她而言是一個巨大的空洞,無一知曉。終於體會未知是如此恐懼。
日已西沉,暮色四合。遠處重山留下深深淺淺的輪廓。天際漸透出黃褐色的光線,灑入粼粼河水似血一般。料峭春寒,鴻雁傳音,一字橫飛。柳折隻覺自己現在就像天邊的鴻鵠,飛翔在偌大的天空,飄零無所依持。
柳折從那婢女手中將自己的手臂抽回,“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呆會兒。”“可是,公主……”那婢女樣子好像很為難,麵帶恐懼。柳折不想難為她,於是說,“那你就遠遠兒看著好了。”
那婢女麵上一鬆,低頭矮身,“奴婢遵命。”
柳折來到船頭,輕輕靠著欄杆,努力壓抑著內心翻湧的不安情緒。她漫無目的地看向周圍,竟讓她看到一夥纖夫。他們都赤著身,看起來筋疲力儘。其中有個少年,大概十□□歲的樣子,身材修長,卻瘦的可憐。那少年忽然低下了頭,局促地想要把自己隱在人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