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淫雨霏霏了一夜的天空終於放晴。遠處河天一線交集之處,迸發出強烈刺眼的光線。烏雲漸轉通透,湛藍天色透雲而出。鳥鳴悠悠,鶯鶯啼囀。蒲扇大的梧桐樹葉終於承受不住昨夜積攢的沉重雨水,縷縷滑墜滴落在柳折麵龐。
柳折意識模糊,幽幽醒轉。感觀重回軀體的一刻,她仰麵看到天上飛燕掠過的剪影,尾翼劃出優美的弧線。明媚的陽光使她微微眯了眼。耳畔青草芬芳,花香隱淡。柳折緩緩起身,頸部劇烈地疼痛。有一瞬間,她什麼都想不起來。舉目四顧,當看到周圍叢叢簇簇散發著涼意的灌木叢,昨夜的記憶才繁如潮水紛湧而來。
楊廣他……怕是已然香銷被冷殘燈滅。自古帝王子孫受人膜拜,萬象稱羨。又有幾多人知身處其位的白雁哀鳴與冷煙寒月。天家兒女身世恨,解憶共誰語?她不相信那個質如白蓮的男子是如此十惡不赦。
發端有什麼東西委落,低頭看去,是一朵綻放正盛的三色堇。紫紅黃三色葉片沾染露水,似是香魂夜泣。眼角一片溫熱,柳折伸手去摸,不知不覺中已是淚流滿麵。古木向人秋,仿若是感應到柳折悲傷的情緒,白色的桐花紛紛委地。涼蟬薄鳴,清風帶雨。這等悲涼之事,真正的“楊兒”該如何消受?柳折有些心疼地伸出手想要安撫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就是“楊兒”,抬起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怔仲片刻,隻好用另一隻手握住,苦笑一下站起身來。淚痕沾染紅妝,經久不乾。
天色已經大亮。豔陽淩空。透過高大的喬木穿射照耀大地。柳折發現自己在一片高大的河邊森林之中。近旁有幾叢茂密豐盛的灌木叢,她置身於其中一叢,濃密的碧綠枝葉將她遮得嚴嚴實實。
柳折撥開灌木走出來。眼前不遠處就是波光粼粼的河麵。水流不急不緩地淌著,在日光映射之下被鍍上了一層金輝,瀲灩靈動。有幾隻翠羽朱頂水鳥壓著水麵低掠著飛鳴而過。天地翻覆如斯。饒是昨日風雨魂斷淚沾衣,今日又是一派新鮮風光。茫茫百感,隻能暗自空藏。
樹枝“嘎”地脆響。柳折警覺地回頭。恩北河麵色冷峻地舉舉手中寬闊蓮葉,“我摘了果子。此地不宜久留,吃完了我們就上路。”柳折雙手接過,翠色蓮葉之中是些說不上名字的朱紅漿果。個頭小小,色澤殷紅。看起來汁水飽滿。
“我們回大興。找到屈突通再作打算。”恩北河臉色發白,樣子十分疲累地席地而坐。“嗯。”柳折在恩北河對麵坐下,背靠大樹微微點頭。一夜殫精竭慮讓她急需補充體力。柳折拿起一顆紅色漿果送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刺激著味蕾。恩北河拿起手邊碎石投向河麵,石塊瞬間就被巨大水流吞噬衝走。恩北河又拿起第二塊,第三塊……發泄一樣,他緊緊咬著牙不斷拾起一塊又一塊石頭用力砸向湖麵,濺起澎湃的水花。柳折張了張口,竟什麼都說不出。
恩北河注意到柳折的欲語還休,問道,“怎麼?不合你胃口?”柳折聽出恩北河口氣不善,低頭捏著一顆漿果,“沒有……我想問皇上他……”恩北河眼眶登時紅透,他什麼也沒說,“騰”地站了起來,扭頭就走,步伐極快。柳折隻能在後麵全力跟著。她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又身無分文。隻能跟著恩北河走出樹林再說。
走了兩個時辰有餘。太陽已當空而照,才隱約看到樹林邊界。柳折已經全然沒了氣力,隻好朝獨自在前的恩北河喊道,“我們休息一下吧!”恩北河停住腳步,無聲點了點頭。
柳折有些脫力地靠在一棵大樹前。她身穿仍是昨天的中衣。原本潔白的衣服被雨水寒露打濕,潮重難耐。走了一路,地上濕滑泥濘,衣服已是泥漬斑斑,頭發更是散亂不堪地披在背後,除了一張麵容外,已沒有哪裡能看。十分狼狽。
恩北河將身上玄色窄袖外袍脫下來扔給柳折,自己也靠著一棵大樹坐下,微閉上眼睛,“這個你先穿著。到了鎮上再置辦新的。”柳折默然無語地接過,一個女子隻著中衣走上街也確實不像話。
袍子肩膀處有道極長的刀口,上麵留有新鮮的血跡。“你受傷了?”柳折看向恩北河。“小傷。”柳折頓了一下,還是問,“需不需要幫你包紮一下?”恩北河語氣冰冷地說,“不用。”柳折弄不清楚恩北河為何態度轉變如此之大,一副冷冰冰的模樣。
“還有多久到鎮上?”“不遠了。”恩北河整個人被濃濃蔭影籠罩,氣息沉靜陰鬱,似乎睡著了。
偏僻的小鎮,人口不多,卻十分熱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街道兩旁的小販笑容滿溢,叫賣著熱氣騰騰的早點。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提著青竹編製的花籃,沿街販售早上剛采摘的沾露鮮花。粉嫩的月季,金嫩的迎春。頑皮的孩童成群蹲在街角玩遊戲。
恩北河和柳折在一個成衣鋪裡各買了兩套尋常百姓所穿衣物。吃早餐時,兩人也是一片凝重,誰都不發一言,與周遭熱鬨歡快的氣氛中格格不入。恩北河置辦了乾糧酒水,把柳折送到鎮子邊郊人煙稀少的地方。
“我去辦點事。你在這兒等我。”柳折點頭接過包裹,心中閃過一絲不安,頓了一下說,“儘量快點回來。”恩北河麵無表情地說,“你自己小心。我不確定宇文化及的人是不是在找你。”柳折“嗯”了一聲,看著恩北河走遠,直至消失。她找了棵大樹靠著坐下來,午後暖風洋洋,初雨過後的樹木花草散發著清新的香氣,醺人沉醉。疲憊的意識逐漸模糊。
睜開眼時,天際陰沉,日已西斜。血紅的夕陽落在空曠的村落山野,天空暈染開淒美的血色,平添一股寂寥之感。恩北河還沒回來。陸續有做完買賣的農民推著小車,挑著扁擔出城往家裡趕。看到獨坐在樹下的柳折,紛紛回首注目。
柳折拘謹地抱臂。天色暗得很快,轉眼之間殘陽已經完全落下模糊的地平線。夜幕正式降臨,星光隱隱閃耀。零零落落的房屋農舍點燃了油燈,昏暗的光亮像是小小的螢火蟲。院落裡時而傳來小孩撒嬌和父母的笑鬨聲。正是萬家燈火近黃昏的時刻。
柳折有一瞬間覺得恩北河是不是不會回來了。她心中空落落的一片。不知從哪裡來,更不知去往何處。
“噠噠噠”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恩北河在夜色四起之中到來。他騎著一匹通體黑色的馬,手中牽著一匹棕馬。恩北河似乎趕路匆忙,喘息有聲。恩北河扶柳折上馬,“江都現在很不安全。越早離開這兒越好。我們今夜即刻啟程回大興。,明早到下個村莊再休息。”柳折不會騎馬。恩北河卻已經策馬先行而去。柳折鼓起勇氣拉緊韁繩,甩開馬鞭。馬兒吃痛,緊追恩北河奔騰而去。速度很快,所幸棕馬性子並不暴烈,柳折謹慎駕馭還算有餘。
晨曦初現,露重沾衣。二人方到一處驛站,恩北河給了一個官役些許銀兩,偷偷置換了兩匹官馬出來。在一家農戶稍事休整半日,又往大興進發。半夜趕路極為磨人。馬匹顛簸得五臟六腑都要糾結成一團。夜間陰寒,時常凍得唇色發青,手指僵硬。晚上視線不好,柳折騎術又剛起步,經常跟不上恩北河。有時跟丟了隻能停下在路上打轉,等恩北河回來尋找。
晨霜不複,盛春已至。繁華滿樹,轉眼十日光景。
大興城稟賦皇家氣派,有著大氣的規劃和輝煌氣勢。筆直挺闊的石板路溝通四方街巷。街道整齊乾淨。沿邊有小販挑著擔子售賣自種的時令水果。賣吃食的小販雖也是有模有樣地叫賣,卻在表象的熱鬨中透著一股肅殺之後的寂寥與拘謹。
越往大興城內裡走,恩北河麵色越是肅穆凝重。大興城裡四處插著赤白旗幟,其上張揚寫著“唐”字。看樣子李唐家族已經攻占了大興。這對恩北河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衝擊,大興若被攻陷,必得另作打算。二人不動聲色,裝作商旅模樣安置在一間客棧。恩北河不加耽擱就獨自出門去了。柳折連續趕路十分疲累,在房裡洗了澡便靠在床頭休息。
恩北河回客棧時已是暮色四合,他臉色極為疲憊,柳折預感到境況必定不好。“怎麼了?”柳折出聲問。恩北河在窗前看著空落落的街道,一盞赤白旗在對麵酒家門口迎風招展。“大興已被李唐進駐占領。屈突通現在被唐軍賊首劉文靜阻遏在潼關。”恩北河長眉擰緊,似乎對提及的逆臣極為厭惡。“早看出他李淵父子是豺狼虎豹!”末了沉下氣來說,“我們明日啟程去潼關。”
李淵已攻陷長安,那大隋政權定是已經分崩離析,四散而落。去哪裡都不再安全。柳折蹙眉想著。恩北河又說,“李家和大隋皇室是表親。李淵起兵打的是“清君側,匡正道”之名。攻陷大興之時,李淵雖擁立了楊家後人代王楊侑為帝,但其狼子野心仍舊是昭然若揭,不能相信李家。”這一點柳折柳折沒有意見。史冊記載,李淵在扶持楊侑登基兩個月後就按耐不住,逼其“禪讓”皇位給自己。
恩北河眼神冰冷瘮人,“你先休息。明日早些上路。”
露氣涼生,蕭葉仍掩。天際尚未亮得通透。兩人兩騎已出現在城樓附近。女子身穿碧藍束裙,外罩月白窄袖長衫。墨發披肩,發髻隻飾以一枝鳳尾白玉笄。容顏傾城,風神無兩。男子一身玄黑,腳蹬登雲踢馬靴。劍眉星目,瀟灑非凡。兩人雖十分低調,還是引得守衛頻頻矚目。
寫著唐字的赤白大旗隨風招展。城門口重兵把守,數量相較昨日進城之時多了五倍不止。凡有進城之人,全部停下由士兵仔細盤查記錄。出城卻已全麵禁止,許多出城去的車駕都被攔在城門口。二人見狀,隻能先回客棧再想辦法。
客棧老板是個發福的中年男人,正指揮著夥計運送食材。看到柳折和恩北河折返回來,趕忙滿臉笑意地迎上,“客官,忘了告訴您今天不能出城!您看!我這菜都是從附近幾戶農家搜集上來的。既然出不了城……要不要給您二位來間雨露房?”
這老板大概是誤會恩北河和柳折是年輕夫妻,才提議開雨露房。果然,恩北河臉色鐵青,眼神冰冷地說,“閉嘴!”老板被恩北河眼中凶戾的神色震懾到,不自覺瑟縮了一下。柳折趕忙打圓場,“老板,你彆理他,他性格就是很怪。能不能告訴我們今天為何封了城門?”
老板這才緩過神來,“這……我也不知道啊!今早聽在店裡吃飯的一位官爺說,大牢裡跑了幾個逃犯,好像是屈突通大將軍的家人。”柳折暗道一聲不妙。回頭看去,恩北河麵色也是十分不好。回到房間,恩北河拿起茶盞喝水,還沒送到嘴邊,又“砰”的一下將茶盞重重砸在桌上。褐色茶水灑了一桌,托盤登時碎成數瓣。
“屈突通是個感情用事的人。此番家人被擒,他很可能會禁不住威脅降了唐!”柳折無言以對,在她看來朝代更迭自然如潮水起落。可放在這些有立場有故往的人身上卻是國仇家恨,畢生不可輕棄的信念。她的身份亦是如此複雜,即算心中想要放下,可她左右欠了那個風華如絕世白蓮的男子一條命。
“我去潼關辦點事,你就在大興城等我。”恩北河拿定主意說。“如今天下已亂,去到哪裡都是一樣。本來打算讓你與我一起去潼關,可看今日情形,你還是呆在大興最為安全。李家打的名號是要扶持楊氏皇族,在道義上他也不敢加害楊家後人。萬一……萬一有不測,你就當著朝官百姓揭示大隋公主身份!一定要當著眾人,明白嗎?!”
恩北河是怕李淵心狠手辣之下,秘密將柳折處決。當眾公布身份,李淵顧及聲名,定不敢輕舉妄動。可以暫時讓他投鼠忌器。柳折點點頭,“我明白。你多加小心!”恩北河轉頭一聲不響地盯著柳折看了半晌,終於說,“我會的。”
陽光明媚,空氣溫暖。柔柔小小的白色柳絮經春風鼓舞輕悠飄搖。春花爛漫,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青草香。如今已是四月天,正是桃李多情笑春風的時節。隔窗而望,可見城郊遠空五顏六色的紙鳶。
忽然街上一陣喧鬨叫嚷。大隊士兵從城外分撥進城,將大批平民疏散擋在路邊,表情肅穆地一字排開站立,十分鄭重地嚴陣以待。柳折隔窗觀望,看樣子是有高官到來。
馬蹄聲聲,踏在光滑的石板路上“噠噠”作響。遠處有一隊輕騎兵馳騁而來。人數不多,但速度極快。轉瞬之間已經到酒家樓下。他們一隊十餘人皆著銀色軟甲,風塵仆仆,似是從哪個戰場開赴而來。
當頭一騎最為引人注目。他身姿卓絕,雖帶著頭盔看不清麵容,卻是氣勢逼人。他□□一匹血紅金鬃千裡馬,呼嘯而來。忽然聽得隔壁房間一聲巨響,有數人持刀破窗而出。其中一個濃髯大漢嘶吼著,“李家狗賊拿命來!”話音未落,已經直撲銀甲人馬而去。柳折雖不懂武功也看得出那夥人出招陰毒,招招斃命。
那隊輕騎兵並沒有被衝散,在一瞬間的慌亂後便迅速反應過來,迎上了那夥人的攻勢。輕騎兵畢竟受過軍隊訓練,人數又多了刺客兩三倍,立刻反轉局勢占了上風。但那些刺客卻並不與其他人多過招,隻是纏緊了那名當頭的年輕男子。連連出招,一心要置他於死地。
旁邊的小販和行人見狀早已四散而逃,各自躲得遠遠的。原來熱鬨的大街一下變得空蕩,隻剩下兵器相接的“鏘鏘”寒戾聲響。那年輕男子武功不弱,麵對五名刺客的窮追猛打絲毫不亂。趁著一個破綻,接連刺傷兩名刺客。其他輕騎兵急急打殺,很快也製服了剩下的三個人。
“秦王殿下,您沒事吧?!”輕騎兵們圍住那名年輕男子焦急地問。那男子輕輕搖了搖頭,看向被製住的五名刺客。
“誰派你們來的?”聲線淡淡的。那五名刺客都負了重傷,此刻皆是神色頹靡地一動不動也不出聲,好像死了一般。
“說出來,我可以饒你們一命。”那男子聲線沉穩,話音落在空落的街道上,孤鴻入雲般清雅。仍舊是死一般的寂靜,還是沒有人說話。
“很好,帶走!”
秦王?是李世民……柳折暗暗吃驚,不禁又打量了那年輕男子一眼。他就是千古一帝李世民?
清風又起,撥動枝頭,花葉顫顫輕搖。幾團柔白的楊花隨風而動當空飄落,為春日蒙上了一層朦朧靜美之色。隔花才歇,李世民忽然抬頭看向客棧,悠淡如水的目光看向柳折。兩人四目交接,柳折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是經許年前夢過一場。李世民移開目光打量了一下客棧。
然後,她聽見李世民略帶冰冷的聲音響起,“把客棧裡的人全部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