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空山梵靜,清輝了如雪。吹到一片秋香,惹下蕭蕭井梧葉。夜色稠靡,菰蒲葉亂。回營的路悠長寧靜,參天古木之下,風淅雨織。兩人一路沉默無言,各有心事。
帳前篝火盈盈,柳折看了李世民一眼,轉身進了帳。李世民沉默片刻,也回去自己營帳。
帳內燭火昏柔,了了映著桌上雪白信箋。信封上是瀟灑不羈的字體——阿折親啟。柳折取出信,寥寥數行竟是彆書。“要事在身,急赴涿州。等我。”落款子衿。柳折將信仔細收好。大戰獲捷,羅成卻匆匆回了涿州,甚至連個道彆時間都沒有。難道是發生什麼事了?
柳折心緒不寧,後想起羅成所留“等我”二字,才稍稍放下心來。
李世民掀簾而入,長孫無忌端坐帳中。手捧香茶,看到李世民微點頭。“無忌,有什麼事嗎?”長孫無忌放下茶盞。麵帶笑意緩緩開口,“以為你喝醉了,來看看。無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照顧好你身體。”無名二字咬得很重。
李世民背對著長孫無忌倒茶。“我身體尚好。不須擔心。也不須特意來探望。”李世民捧著茶在長孫無忌對麵端端坐下。“你若是尚且清閒,還是早些把我交給你的丁前城府庫賬務算清。回長安的犒賞封爵都要以此為據。”
“那是自然。”長孫無忌點頭。“不知你今晚去了哪裡?若是讓無名知道我這個做哥哥的半夜找不到妹夫,不知道慌神成什麼樣子了。”
長孫無忌無端談起這個話題,話中十分有重點。李世民聞言微皺起眉頭,“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長孫無忌又說,“哦,對了。昨天收到無名的信函,說承乾已經開始長牙了。等著你回去仔細瞧瞧呢。她本想直接寄到你這兒,卻怕你軍務纏身為她□□,特意托了我得個空告訴你呢!”
“我知道了。”李世民放下茶盞,走到幾案前執起筆,打開軍務奏折寫了起來。“看見你沒事,那我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李世民沒有抬頭,隻說了聲“好”。
柳折沒想到還能再見到陳阿懸。陳阿懸再次出現時,正淒楚慘然地跪在唐軍營口。一身縞白十分紮眼。臉上淚痕縱橫,更是讓人憐惜。柳折初見她,十分驚訝。清早時分,天色尚未亮透。巡守士兵對柳折說,這女子夜裡聲稱有事麵見秦王,不知為何被趕了出來。本來在營中不依不饒,秦王怕擾了您休息,就讓人把她趕出了軍營。再不允許她踏入半步。誰料想這人脾氣夠倔,從夜裡開始就在營口跪著了,至今已經跪了五六時辰。
柳折看向淚痕斑斑的陳阿懸,柔弱的身形似乎一陣風吹過就會倒下。柳折看一眼李世民帳前層層嚴守的營帳,他一向是個辦事得體的人,不知為何今日卻刻薄成這樣。
柳折走上前去,伸手欲扶陳阿懸站起。陳阿懸卻身子一軟倒了下去。柳折眼疾手快托住她,探她鼻息才發現她已身炙如火。柳折來不及多想,隻令士兵將其先抬入自己營帳。請軍醫過來診治。
士兵雖是為難,卻也不敢怠慢。軍醫匆匆趕來,探脈觀色一番連連搖頭。直說這女子陰寒入體,體質涼薄。又在寒夜裡跪了半夜,病症十分凶險。柳折看向床榻上麵色潮紅的陳阿懸。陳阿懸緊皺著一雙眉頭,口中迷糊夢囈著,“你這狂徒……我……我是江都太守陳棱之女……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柳折心中一震,低伏在床頭輕聲問,“你說什麼?你是誰?”陳阿懸迷糊著再次開口,“我是……是陳棱之女。不同尋常舞女……”柳折聽清楚後,轉身對軍醫說,“麻煩你們一定要治好她!一定要!秦王那邊我來說。”
見死不救本就有違醫德。軍醫聞言連連點頭,直說會儘全力。忙吩咐了藥童煎藥。柳折看著軍醫在陳阿懸手腕上紮針,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情緒,悄無聲息掀簾出帳。
李世民並沒有阻止柳折救治陳阿懸,甚至沒到帳中看一眼。天色將晚之時,陳阿懸病情終於穩住。軍醫囑咐每日裡必須按時服藥才能將養過來。提到陳阿懸體質,連連嘖歎,直道造孽。
柳折掀帳而入,陳阿懸仍是昏迷不醒。麵色比之早上卻好了許多。柳折替擰了新的帕子,輕輕搭在陳阿懸額頭。陳阿懸竟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打開柳折的手。神色滿是戒備。
“你醒了?”柳折驚喜地說。陳阿懸身體緊繃。“是你。”她打量了柳折一番。直接問道,“你跟李世民是什麼關係?”柳折滯了一下,“朋友。”“朋友他會為你退兵?”陳阿懸眼神犀利,緊緊盯著柳折。柳折借口說,“我是蔣國公的侄女。良將難得,他大概怕與蔣國公關係鬨僵。”陳阿懸眼中滿是狐疑地盯著柳折。又閉上眼不再說話。
夜色朦朧,霜霧迷蒙。天氣愈發寒涼,淺灰色的背景下,萬物蕭條。隻剩一方澄澈天空中清輝明月讓人心感蓬勃。
柳折在李世民帳外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掀簾而入。帳中十分昏暗,一盞燭火都沒點。隻能隱約辨清帳中物件。柳折摸索著往前。隱約看到一個黑影靠在椅子上,規律的呼吸聲傳來。
竟是李世民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柳折點燃燭火,輕輕踱步到李世民身邊。昏黃的燭火下,李世民眉頭微皺,英挺的線條勾勒出一絲冷酷疏離意味。他無意識時,又恢複了她初見他時冷漠的形容。
柳折才意識到他該有多累。身邊一個可靠的長輩都沒有,戰事軍務全要一力承擔。從攻城之日起,他已有三天兩夜不曾好好休息。曆經幾場血戰,又有傷勢在身,沉沉睡著大概是體力已經實在不支。
李世民仍舊睡得香甜,絲毫沒有察覺有人在他身邊。柳折不由伸手去觸他眉心,想要幫他撫去一絲沉重和壓力。還未觸到,李世民卻突然醒來。眼中還有濃重的睡意朦朧,看到柳折先是驚詫,繼而露出微笑。打破了他身上一襲疏冷。
柳折急忙往回收手,李世民卻一把抓住。柳折動了動手指,沒有試圖掙脫。李世民有些意外,問道,“怎麼這麼乖順了?”柳折低聲說,“隻是覺得你太辛苦了。”李世民輕輕一笑,眼中滿是溫情蜜意。“這是心疼我嗎?”柳折避而不答。“你的藥馬上就要到了。你右手若是不大穩便,我來喂你好不好?”
李世民看著柳折,眼光閃閃發亮。卻語聲詭秘地說,“是不是有什麼事有求於我?”柳折不自然地抿抿嘴,果然還是被他一眼看中。索性全盤托出,“我把陳阿懸接到帳中醫治了。”“我知道。”李世民點點頭,認真聽著。“我想把她留下。”
李世民沉默下來。“為什麼?”柳折沉了下氣,“她是江都太守陳棱的女兒。這些日子,我也一直不斷聽到父皇的事。是隋江都太守陳棱求得靈柩,取宇文化及所留輦輅鼓吹,粗備天子儀衛,改葬於江都宮西吳公台下。其他人也列瘞在帝塋之側。是陳棱為父皇安排了一個體麵葬禮,比我這個女兒……做得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世民耐心聽著。柳折接著說,“我雖不知他們家遭逢什麼變故,但是陳阿懸現在落得如此慘狀,我卻不能不管。也算勉強報她父親一些恩德。”李世民靜靜聽完,執著她的手將她拉近。
“我知道了。不過你可以換種方式報恩。我可以給她一筆錢財,足夠她了此殘生。但是不能將她留在身邊。”柳折不解,“為什麼?”李世民靜靜看著柳折,“你要知道她是什麼人。今天軍醫告訴我,她身體陰寒是因為長期服用避子藥,體質受創是因為打過許多孩子。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可憐單純,這樣的人不適合留在你身邊。”
柳折看著李世民,“她若是家境破敗,去做舞女是出於強迫。被人侮辱傷害了身體更是可憐。這不是她的錯,若是因此排斥她,豈不是毫無同情之心?若是……若我遭此命運,你也如此狠心?”李世民微歎口氣,“撇開這個不提,你知道她是為何而來嗎?”
柳折靜靜等著他的下文。李世民緩緩開口,“她是來求我要了她。若是就此將她留在身邊會很麻煩。”柳折沒想到事情是這樣。沉默片刻之後,還是開口說,“她身體十分不好,需要很多珍貴藥物調養。把她留下,又沒人照顧,怕是很不樂觀。能不能先帶她回長安,等她身體調養好再送她離開。你若不願意娶她,誰也勉強不了你。”
李世民靜靜看著柳折,露出寵溺笑意。“好不容易你來求我一次,那就依你。”柳折盈盈笑起。李世民忽然低聲說,“不過要有條件。”柳折以為是什麼苛刻條件,不由謹慎問,“是什麼?”
李世民看著柳折緊張神色,輕輕笑了起來。“不要如臨大敵一樣。隻是讓你幫我換個藥。”李世民直起身子,皺著眉撫上受傷的肩,“軍醫太粗魯,每次都痛死了。”柳折第一次看到李世民這樣有人情味的一麵,有些忍俊不禁。輕輕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