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大業十三年,突厥大舉進犯大隋境內邊城,不宣而戰。隋帝楊廣被圍困雁門,急發軍令命眾郡守火速馳援,助皇脫困者,軍斛擢貴相加。太原留守李淵當即派出次子李世民和四子李元霸,率領兵士前往救援。
朝堂之後,一架紅木彩雕石斛蘭屏風將我的身影嚴嚴實實遮擋。透過影影綽綽的緙絲花屏,隱約看到一眾武將文官瑟縮站著。阿英略有些疲憊地靠在金椅上,右手托著青釉瓷盞,左手輕輕轉著食指上的脂玉扳指把玩。
“各位有何見解?”阿英緩緩出聲,有股陰沉瘮人的力量。座下眾臣紛紛垂首默然。大隋這些年倒是養了不少酒囊飯袋,難怪區區一個□□厥的始畢可汗,也敢鬥膽包天意圖入主中原。
阿英站起身,麵對著久久沉寂的官員,無聲地拂袖離開了。
三征高麗之後,阿英在朝堂之上一直是坐視的態度,荒洪饑旱隨它去,戰亂紛伐造反叛亂也不暇多問。暗地裡有人竊語,是前些年遠征高句麗的失敗讓皇上如此頹唐,我對此言論嗤之以鼻。我略略查過戶籍損失,阿英從高句麗帶回來的兵馬絕沒有經過一番苦力戮戰,而是有意退兵,隻是對外宣稱戰敗而已。他為何這樣做,我不得而知。
又是一年八月秋高,樹葉黃綠紛繁,地上已經落落綽綽鋪了一層落葉,踩上去簌簌作響。阿英走到僻靜處忽然頓步回頭,幽深的眸中深淺不明。我知曉跟蹤被發現,隻好從一棵合歡樹後現身,離他一丈卻不敢再近他身。他不喜歡。想要開口叫他一聲阿英,亦覺得如鯁在喉,無法開口。
“我有辦法可以攻克始畢咄吉。”我終於悶頓開口。已經幾年不曾與阿英說話,聲線都陌生到沙啞。阿英勾了勾唇角,眼中卻深沉莫測。“哦?你覺得自己能夠戰勝突厥?”我點點頭,“嗯,我前些日子查了兵書,雁門被困是因地處北境,長城蜿蜒,北據塞外高原,南屏忻定盆地。關山雄固,峰巒疊嶂,易守難攻。但若長期消耗下去,隋軍定不能勝戰。不如先發製敵。”
我看了阿英一眼,咬牙把最後一句說完,“雁門以東的呂恒城,物資豐饒,輜重可觀。始畢咄吉駐兵半月,所帶物資有限,隻要命呂恒城兵馬馳援,呂恒城城中空虛的時候,始畢可汗不會放著到嘴的肥肉坐視不管。定會趁著呂恒城人力空虛,拔兵搶奪。”
阿英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問道,“你知不知道呂恒城有十萬人口,城池一旦被破,會是什麼下場?”
我心中虛了一下。突厥幾百年來始終被中原政權拒之關外,耕耘著最貧瘠的土壤,喝著最難尋找的水源。想要融入中原的社會卻被鄙夷,不予接受。他們靠著意誌和種族的驕傲艱難地繁衍至今,對中原人的怨恨已經深埋血液,無法摒除。若是城門大開,突厥人定然會屠城無疑。
我雖明白其中利害,還是脫口而出,“十萬人算什麼,你的安全在我眼裡比十萬人性命重要!”
阿英聞言,墨色眼眸直直看著我,眼神料峭森寒。
“十萬人命被你視為螻蟻。楊兒,朕是如何把你教養成這幅模樣的。”我受不住他責問的目光,隻能微微彆過臉逃避。
明黃衣袖在眼前一閃消失,我咬咬牙跟上去。阿英目不斜視地走著,我心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他終於頓住。再看我時,眼中已隻剩沉痛。我一時失了主意,不知自己胡說了些什麼,“阿英,你若不願意犧牲百姓,我……我還有辦法,□□厥人素來喜歡中原女子,隻要有人混入始畢帳中,即刻將他斬殺,突厥人一定會退兵的。我可以去始畢……”
阿英眸中閃過一絲驚怒。我怔然趴在地上,臉頰滾燙震痛。以前不管我如何過分,他都沒有動過手,甚至一句責備都沒有,隻是無奈地笑著幫我解決麻煩。這一巴掌仿是生生打在我的心上,震碎了所有的希冀。
我撫了撫腫起來的臉,嘴角淌下一股溫熱的液體。阿英仿是沒料到自己下手這樣重,不自然地攥了攥手心,頓了片刻,終究沒有伸手扶我。我看著手心鮮紅的血絲,低聲說,“阿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是我自賤,竟想以身易戰,丟了王室尊嚴,是我口不擇言。”
我不無淒然地抬頭看入阿英眼裡,“可是阿英,這卻是彼時我最真實的想法,若能付出什麼讓你安全,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去做。阿英,求求你,不要讓我等到所有自尊憧憬在你身上全部耗竭的一天,我怕心如死灰,更怕到那時我已經沒有心血令死薪複燃。”
阿英平靜地看著我,“不用怕。你早該將這些雜念連根斬斷。”
我低聲一笑,幾滴血珠泫然而下。
“晚了,阿英。你以前沒有教過我,愛的滋味原來這麼苦,苦到把生命無限延長,一世時間……我需得當做好幾世來過。當初……當初蔣琬試圖殺我,你把我抱回太極殿時,便是該在我心上刺一刀的時候,你給的卻是一個擁抱,我始知愛當如此。現在你所做的,卻是在一刀一刀地將我淩遲。”
阿英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中是我不熟悉的疏冷。我違心地說,“我後悔了。這麼多年我早就該後悔了。你不愛我,我卻一直在你身後苦苦追索,在你眼裡大抵隻是一個不願提及的醜聞罷了。你放心,我會及早抽身的,你不要著急,也許需要十年……或許十個月,也許明天,明天我就可以忘了你。”
阿英緩緩屈身,單膝蹲在我麵前,我隨著他的欺近有些心慌地低頭,眼角隻剩明黃繡金龍袍。阿英的聲音像是甘醇陳釀,馥鬱芳香,我的心卻直墮冰川。
他說,“你當朕不曾後悔?”
□□厥覬覦中原已久,此次得以圍困大隋天子,自是萬分謹慎。十日之內,先後陳兵十萬相逼。我曾在散朝之後悄悄到殿上去過,看著紫檀沉案之上的金章奏牒,心中一緊,誘兵去呂恒城,再突出重圍的法子已然行不通了。
阿英接連三日不上早朝,軍事奏報已經堆積如山。朝堂形同虛設,百官奏表亦是心力不堪,更有甚者,直接無視朝堂。隻等突厥軍攻陷,脫冕投降。
阿英那日說他也後悔了,大抵覺得這些年為了我亦是心力不堪。我想再幫阿英一次,哪怕當做對他這些年耗在我身上心血的彌補也好。
空闊的大殿之中一個人都沒有,我托起繁複累贅的月白黃綬宮裝,拾階而上。金光璀璨的鳳靈釵掃過眉心,在眼底化作一線金光。我走近金龍座椅,長袖輕拂,傾身落座。
朱紅沉木大門被人從外側打開,一個唇紅齒白的紫衣年輕男子手持玉笏跨然進入。抬頭看來,眼中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化作冷漠。他朗聲說,“皇椅乃是天主之征,崇榮獨尊。請公主殿下立刻自行離座,並去欽天監領罰。”
我捧茶低語,“本公主不去如何?”紫衣男子抬眼直視,目光像劍激射而來。“那蘇凝玉隻能稟告聖上,依照當朝國法嚴加處置。”我微笑著聽他說完,將茶盞輕輕擱在桌上,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叫作蘇凝玉的紫衣男子。“你不樂意,這龍椅本公主不坐便是。”我矮身站起,沿著朱紅台階走下,逶迤金綾曳然拖地。
蘇凝玉對我的行止十分驚異,大概沒想到我這麼輕易順言。我傾身上前,姿態威儀地端端立在他身旁。
“蘇府尹連皇族沾染大隋龍椅都不願意,那雁門外如狼似虎覬覦著大隋江山的藩夷坐上龍椅時,蘇大人不會要引劍自刎吧?”蘇凝玉沒有作聲,眼中自有一股倔強不屈。我暗覺沒有挑錯人。
“後宮不得乾政,下官不會和金瓊公主談論朝廷事宜。”蘇凝玉一絲不苟地捧著玉笏說。
我對他嚴詞拒絕的話充耳不聞,“你父親蘇威現在雖然是太常卿,但比起做左仆射時候的風光無限還是差了許多。一大家子窩在楊素手下的滋味,應該不會太好受吧?”
蘇凝玉眼波微動。我接著說,“本公主聽說,楊素最近打算納妾,新娘是百裡挑一的出塵美貌。本公主前些日子看過一眼,確實是個美人。”蘇凝玉身體僵硬地仔細聽著。
我長長歎了口氣,“可惜自古紅顏多薄幸。一個含苞待放的貌美女子卻要嫁給楊素這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頭子。前些日子自縊沒有死成,倒是被楊素關了軟禁。算起來,那女子年紀應該跟蘇公子不相上下,之前還跟世家公子有過婚約的。真是讓人憐之不幸,惜之不得。”
蘇凝玉臉色白了一瞬。我接著說,“這樣的烈性人,在楊素後府那個虎狼窩裡,隻怕命不久矣。”
蘇凝玉麵色緊繃,艱難地出聲,“金瓊公主若是沒事,容蘇凝玉先行告退。”蘇凝玉轉身快步往殿外走去。我開口道,“本公主可以幫你再次奪勢,隻要你幫我做一件事,如何?”
蘇凝玉聞言頓住身軀,半晌才說,“公主殿下聖寵正隆,呼風喚雨。何須與蘇凝玉一謀。若是一時無趣開玩笑,下官並不是公主殿下可以隨意玩弄的對象。”話音未落,複又往殿外大步而去。
“隻要你幫我,你未過門的妻子張出塵,我保證她不用嫁給楊素。”蘇凝玉猛地頓住腳步,幽暗的大殿中,稀少的光線照亮了蘇凝玉的臉,卻照不亮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