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時而沉夢驚醒，我常以為還在蔣國公府。四周卻是宮燈初寂，高厚的朱牆陰沉滲人，似乎要將太極宮的人們生生溺斃其中。這才驚覺，楊侑已經去世了三個月。
……
大業十四年冬，嶲國公薨於太極宮延西殿，時年十三，未有終言。
唐宮對外宣稱，嶲國公半夜醉酒，失足落入蓮花池溺斃而亡。延西殿的蓮花池最深處不足一丈，夜間大寒，池麵定是結了厚厚的冰。而楊侑自小熟識水性，即使大醉，也不致溺斃。
我曾聽楊侑說過，他在被迫禪讓前用儘心思，通過精簡調度，成立了兩支新的軍隊，由親信安置在西南，力求自保。沒想到禪位之後再也沒能出宮，他自知來日無多，將一個兵符送給了身在洛陽，同樣落難的楊侗。另一個一直在楊侑自己手裡。
楊侑生性沿襲了皇室的高貴，性格恬淡寧和。誰也想不到他在生命最後一刻重重地反擊了李唐一記。他將大隋山河版圖和要塞守城的地圖繪製詳細，兵力布局和防守缺點無一不明。一共做了三份，一份發往馬邑劉武周。一份發往洛陽王世充。一份發往塞外突厥。這種玉石俱焚的手段是楊侑最後的毀滅。讓大隋徹底消失，從此絕跡。不在亂世中遭受踐踏。
李淵知道後大怒，妄想緊急發兵追回，傳信兵卻告訴他信箋已經逾越李唐控製地域。李淵一氣之下要將楊侑的屍首碎屍萬段，李世民以安民心為由擅自先行下葬，派人將楊侑葬在遙遠的北方，李淵無計可施，對楊侑的貼身侍從宮人施行了車裂之刑。
李世民開始忙得焦頭爛額，敵人知曉了關鍵所在，各地城防已然失效。每天都有無數急火軍情發往太極宮。長安再一次陷入人心惶惶的境地。
財富充盈，軍力強盛的洛陽王世充反倒沒有率先發難。王世充將元德太子之子楊侗牢牢控製住，王世充生性多疑，唯恐地圖和軍事布局圖是長安故意為之，他自恃洛陽地廣物博，不願為此放手一搏。隻等中原大亂，伺機搶奪攻占。
而突厥人唯恐中原不亂，好坐收漁翁之利。亦不願主動插足中原軍事。坐山觀虎鬥，等兩敗俱傷，突厥人定然大開殺戒。馬邑劉武周尚在擴充階段，於是率先發難。在得到軍信七日後，集結八萬人馬列陣秦長城外威逼太原。太原城防尚未重新修繕完畢，群龍無首，已經連連被攻下幾座城池。
李世民當即請命，願一舉擊退劉武周攻擊，保大唐平安。情勢緊急，李淵立刻下令發兵，封李世民為尚書令，率三萬士兵與太原軍彙合，拱衛大唐。
侍女戰戰兢兢幫我穿好宮裝，月色錦服，繁釵金綬，流光璀璨。無意瞥到鏡角，鏡中女子容光尊儀，眼中那一抹隱忍，似足經年以前。
太極殿極靜，昏惑的燭光影影綽綽將內侍的身形投射在窗上。我在玉階前頓了頓足，旋即拾階而上。
李淵早已等在殿上，座下金椅璀璨，一名嬌俏的美人侍立在旁。我掃了那美人一眼，她竟退了半步，似乎很是忌憚於我。
李淵攬過美人，“尹婉儀，你與金瓊公主故人相見，不問聲好麼？”我才意識過來她就是背叛楊廣的尹妃。她當初那般背叛大隋，今日換來的卻是從妃子變成了區區五品的婉儀。尹妃笑得很難看，大概在拿捏著措辭。我不願與她逢場作戲，直接說“故人安好足矣。虛禮不必。”李淵似笑非笑望住我。然後揮退了尹妃。
“宮裡住的還習慣吧？”李淵開口問道。我露出適當的笑容。“有承聖恩，一切順遂。”
“自小長大的地方，住著自然舒心。”不知李淵是無意言之，還是有心刺痛我。我低頭答道“還得多謝伯父關懷。”李淵皺起了眉，我這一句口口聲聲的伯父，亦讓他難安。
“你屢次求見我，所為何來？”李淵已不願與我多加糾纏。
我吸了口氣，俯身下拜。李淵吃了一驚。太極殿的千年玉石冰涼沁骨，我行了大禮。抬頭看著李淵複雜的表情。“請皇上再給屈突通一個機會。將他從天牢裡放出來。”
李淵冷哼一聲，“他忠心有異，朕不會放。”
我作出極為懇切的表情，“皇上，忠奸雖有彆，那是一朝之事。麵對政權迭換，忠奸怎可致人死罪？蜀漢將亡，譙周降晉，雖曾有異，但誰能說他不是忠臣。皇上，在其位，謀其心。”
李淵聽我讓卻一步，將大隋比作衰落的蜀漢，態度和藹了起來。“起來罷。”我知道有機會，依言站起。李淵麵對著蟠龍金椅，“屈突通帶兵常勝，朕不是沒想過放他出來，不過實在是蛇心可憎。”
我趕緊說“皇上，斷不可因噎廢食。更何況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千軍易得，良將難得。”
李淵轉身看著我，陰鷙的目光讓我想要閃避。寬大的廣袖中，我攥緊了手中絲帕。
“好一個玲瓏剔透的人。不過……你身體裡的血，有沒有哪一刻讓你想過，要手刃了朕？”
我斷然答道“不曾。”李淵意味不明地笑起來，我手心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你先走吧。朕會考慮的。”
我恭敬退下，心裡知道，這件事已然成了。
三日後，李淵放了屈突通，並讓他出兵抗敵，隻是未曾給他兵權。這就夠了，我暗歎。屈突通出了長安，他自有辦法。
劉文靜下馬，這是我從未料到的結果。
他隨李淵晉陽起兵，深為寵信，直至官任尚書仆射，並未曾犯過大錯。此番削職入獄，卻是因為裴寂狀告他出言謀反。劉文靜的妾室聲淚俱下地描述劉文靜如何酒後吐真言，字字句句直指他有意逆反。李淵怒不可遏，當即將劉文靜入獄審訊。
我深感宮中可怕之處，劉文靜若果真當著妾室大放厥詞，又怎會恰好被裴寂抓住把柄？而李淵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將劉文靜下獄，實實驗證了那句君心不可測。
昔日的兄弟，今日的愛臣。皇宮裡真真假假，讓人心生畏懼，什麼都不敢相信。
劉文靜行刑前，那個叫做常何的侍衛來找我。花了好一番力氣，終於見到了劉文靜。昔日威風的將軍，斯文的重臣。如今衣衫襤褸，衣衫蓬亂，遍身鞭痕，瘦得脫了相。
我更加堅定，無論怎樣，將屈突通救出來是對的。
劉文靜看到我，帶著鐐銬緩緩走了過來，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是值得信任的人嗎？”
我搖頭。“不是。”
劉文靜大笑起來，“那正好。信得過的，老夫已看透了。”他靠近一些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件事關係世民的生死，你必須答應老夫永遠不說。”我看著劉文靜，良久開口“你說。”
“竇皇後曾經失蹤過。李淵懷疑世民並不是李家子嗣。這件事我答應過竇皇後永遠不說，可我失信了。等我死了，再向她請罪。但你必須保守這個秘密！到死都不能讓世民知道！不可以讓他對竇皇後有任何懷疑！”
短短幾句話，讓我震驚得無以複加。李世民……可能不是李家的孩子。
門口忽然傳來敲擊聲，我知道時間到了。劉文靜血紅的雙眼盯著我離開。身後，劉文靜大聲喊著“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強自抑製住心中湧動，一步步走出了陰暗的牢房。
常何迅速將我帶離，看我魂不守舍，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我搖搖頭。走了幾步，我又回頭，“如果可以，幫劉大人送雙靴子進去。”常何點頭，“我明白。”
……
劉文靜已經行刑完一個月，李淵召見了我。
他將一堆堆疊書放在一邊，對我說“屈突通已經收複了三座城池，十分威勇。”我暗自放下心來，不負我為他求情一場。如此，他隻要打完仗請辭回鄉，不再過問政事，應該能保住後半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