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朝煙雲!
陳盞花白天的話,又攪得我一夜少眠。景通白日裡玩了一陣,為防大臣們背後說道,他隻得硬著頭皮連夜去往了澄心堂理事,至夜深了,他竟還派著寧安點個宮燈,摸上了我的宮樓。
可這一晚過的並不安然。我二人歇下之後不久,忽聽宮中嘩然,原來陳盞花的含香軒進了刺客。刺客的身手極佳,陳娘娘不是對手,竟然已被他刺死在宮內!
李璟聞報,勃然大怒,嚴令陳先衛率領禁軍立即出動,滿金陵搜尋刺客!另外,陳先衛和蕭闕護駕不力,兩人各罰了兩年的俸祿。
可是對於我來說,更糟的事在後麵。盞花娘娘死於劍傷,一劍貫喉而終,在她的屍身旁邊,放著染血的凶器——此劍竟然是我的錫丸劍中的一丸!
連夜召開的宮中集會之上,鐘皇後利口如刀,要我拿出我那一對錫丸劍以證清白!眾人也都嚇住了,我直直的站在含香宮中,對著陳娘娘的屍首,心裡頭七上八下的,隻聽景通沉聲道“雲兒彆去拿了,定是被賊人盜去了!現在世道亂,皇宮也不是安閒的所在。這凶手,定是想栽害你的。這個歹人,竟敢害死盞花,又陷害定雲,朕抓到他以後,一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李璟說著,對外怒聲道“蕭闕!朕想,這事八成又是那史守一,偷取定雲的錫丸劍所為!你們瞧那致命的傷口,分明不是錫丸所致,而是單刃長劍所致!朕以前使過刀劍,這怎麼會看錯呢!”
陳盞花的喪事辦得極其隆重,景通在她的靈前,揮劍劈下了供桌的一個角,發毒誓說如果抓不到凶手給愛妃報仇,他就天打雷劈,死無全屍。大臣們對於一向文雅有禮的景通在此次事件中竟然如此失態,也都始料未及。陳覺作為盞花的族兄,在提出要景通節哀順變的同時,還要他遠離具有重大疑點的我。景通正在傷心,聽了此言,紫漲了臉皮,叱罵陳覺道“往日裡從來不見你關心盞花,今日裡你妹妹屍骨未寒,你不知傷心也就罷了,竟還拿臟水亂潑人!你……你給朕滾出去!”
這個冬天剩下的日子,整個唐宮籠罩著憂鬱之氣。雖說李璟當時那樣說了,可是陳盞花是在見過我之後的那個夜裡遇襲身亡的,從此後宮中眾人口裡不說,暗裡都將我視為不祥之人。滿城張貼著海捕的文書捉拿史守一,可是史守一依舊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全然不見蹤影。景通嘴裡不說,心裡也不安的很,畢竟史守一劍法超絕,萬一他投靠彆國,會是一等一的好手,對我國的傷害極大!如此惴惴不安的氛圍之下,水清的兒子降生了。景通為這個兒子取名從善,排名老七,十天後,玉涴的兒子也降生了,賜名從鎰,排名老八。
喜得兩子,盛大的宴會上,景通的臉色卻是出奇的沉重。他在席前忙著應酬,眼神卻時刻不離我那日漸隆起的肚子。就這樣,我在不安中,恣意地享受著景通的關愛與依偎,眾妃們卻獨對著孤燈,我有時心裡不忍,也勸景通雨露均沾,可是他幾次跑去鐘後那裡說會子話,漆黑的暗夜裡卻又回來了。
就這樣在半推半就中,天氣已到仲春時節。
唐國宮中,最美的時節莫過於春。北苑的海棠盛開,我的雲暖樓近水樓台,輕易的獨享了這溫柔旖旎的春色。然而這淺粉色的幻夢背後,卻藏著逼人的殺氣。
李璟自從陳妃遇刺之後,聽魏岑等人的話,把禁軍和陳妃宮中的所有人員都過了一遍篩子,又增兵兩萬,由蕭闕統領,護衛禁宮。凡有一絲疑點的人,一刀斃之,又查問該疑犯所有族人,若仍覺有疑的,連族人也或殺或流放,一時朝野混亂,冤魂無數。
李璟對於錯殺的這些人,究竟知不知情?或者他是知而不問?這一點我並不知道。可也有一件事,是李璟不知道的。自從陳美人以這種方式被害之後,宮中人人傳我是狐媚妖人,李賢妃與陸德妃原本大度確實沒有為難我。馮曼曼因與景通賭氣,請旨前往其兄馮延巳昔日的官邸與馮大夫人同住。那李璟竟也答應了。
這日是馮曼曼離宮的第二日。我一早就被宣進了昭陽宮。鐘皇後高坐在上,素珠冷若冰霜地站著,我見了她那鐵板的臉,心氣已是怯了。
鐘凝煙瞟了素珠一眼道“你先下去。叫所有人都下去。”
素珠領了眾人退了,鐘凝煙皮裡陽秋地道“定雲,你究竟想要什麼?難道,你想生子與我兒爭太子位,把唐國換種方式奪回楊氏手裡?”
我望了望鐘後,從頭到腳沒有一件名貴衣飾,正襯得上她在外人眼裡賢惠謙和的美名,但此刻她那雙閃著英氣的美目裡,卻蓄著深深的戾氣,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對我的恨意。
我含著歉意,望著這個外強中乾的可憐女人,她的姿容已與頭上舊鳳釵一樣,漸漸沉封在歲月裡,而她眉間的幽恨,雖不都是我給的,但我也有過錯呀。
我沉聲承諾道“娘娘放心,小道知道分寸。這一胎倘或得男,小道會求皇上,不將我兒排入皇室族譜。”
“馮曼曼兄妹曾經寵冠朝中,今日曼曼都被你逼出宮了,皇上連送都沒去送。本宮想來,她出去容易,要回來就大不易了!你這道人……”皇後緩步逼近於我,四目相對,鼻息互聞“如今你竟敢拿這話來搪塞本宮,你當本宮是三歲孩童嗎?”
電光火石之間,我伸出手來,狠狠撓了自己一下,左臉頰處頃刻間留下一條細細的肉紅色血印,“小道破麵自誓,絕不覬覦儲位神器。等他出世之後,若小道依然在世,必帶他避世遠遁。隻求娘娘保全我兒性命。等他出世以後,如何對待於我,任憑於你!”
皇後冷笑數聲,掏出繡帕拭去我臉上淤血,冷語道“妹妹端的有手段。女子最重皮相,妹妹卻拿這個賭咒。本宮自歎不如。妹妹啊,皇上是後宮嬪妃的皇上,妹妹隻要記得這一點,又兼你救過六兒的命,本宮又怎麼會不知好歹,為難妹妹呢。你宮中自有上好的京挺名茶,原還是李仁達供來的。李賊如今已伏誅,宮裡的京挺陽羨卻隻供著你那裡。本宮就不留妹妹吃茶了,免得被妹妹暗地裡笑話我寒酸。素珠!”
素珠聞言才又上前,鐘後道“你好沒眼力,還不速速送耿先生出宮!”
鐘後話裡有刺,分明要我遠離唐宮,但李璟對我萬般溫存,我又不忍心撇了他離去。隻好忍氣吞聲,施了一禮,緩步出離昭陽宮。
汐萍見了我臉上的血痕,便埋怨我道“你這麼個懦弱之人,連自個兒的臉也不知護著,也不曉得我們這些人舍命跟著你圖甚來?哎!今兒皇上見了,怕你是瞞不住他的,依我說,就照實說罷了。”
我道“你去給小翠鳥喂些食吧,我心裡有數。”
果然到了午時左右,景通悠然進了我的門兒,一見麵就道“臉上是怎麼弄的?”
我見春日的暖陽斑斑駁駁投在他的俊顏上,更顯出他獨占的秀氣來,心中不忍讓他煩心,便道“早起逗鳥玩兒,不想被這扁毛小畜生撓了一下。”
景通眸子一動,心裡怕是已知端底。他緩步走至我的身旁,見我正在調色,畫著一幅《海棠沐月圖》,便伸手柔柔地撫過我的細長傷口,“你也不必瞞著,我什麼都知道。定是她又在暗處傷著你了。”
我隻繼續調色,淡淡道“我自己做的事,什麼花結什麼果,也難埋怨誰去。倒是你……伯玉……”我抬眸深深瞧他一眼“自陳娘娘走後,你徹查禁軍與陳娘娘的仆役,不知誤殺了多少人,連我這深居內宮的人也有耳聞了。這些事你到底知不知道?”
“具體事我交給陳覺、鐘謨等去查了,我又不是神仙,下邊的人和事兒,哪能都知道呢?”景通說著,又愛憐地瞧著我右頰的傷,驀地深眸裡現出狠意來,“她也忒狂了,朕也要給她點教訓嘗嘗!”
我回頭一把拉著他的袍角,“行了,難道你還嫌我開罪的人少麼?說正經話,為了孩子,你少造點冤孽吧!”
景通聽了我的話,眼裡熱切的光一瞬黯淡下來,那神色柔弱如幼鳥,又好似漂在清溪裡的荷燈,微焰在風裡晃晃悠悠的,忽地給驟雨打滅了,他輕輕歎了一口氣“雲兒。我給你說實話,就算沒有盞花的事,有些人,我也是留不得的!”
“為什麼?!”我一時有點激動起來“馬道元死了,寶華觀滅了,如今又是這麼多無辜之人,李伯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心了?!”
“雲兒。你究竟是個女子,你不明白。”李璟腳步綿軟,移步癱坐在他那張雕金龍的專座上,離我足有一丈遠,“你可知道,吳越國的錢弘倧,才做了不到兩年的皇帝,便被他近側的胡進思將軍趕下去,前不久聽說胡進思還想派人去殺了他,幸虧他那即位的弟弟錢弘俶有良心,事先給他留了高手護衛,刺客才沒有得逞!雲兒,你想想,刺客衝進內宮殺了盞花,一定是內賊引路的。朕要是不查,那刺客下一個目標……”
我聽了他的話,心裡有些觸動,便也走了過去,撫著他的背道“亂賊自是要查,我也不忍你給人害了。隻是,君王掌人生殺之權,還是要審慎為好呢。”
“哎!”李璟又歎了一聲,口氣鬆了下來,柔聲道“亂世之中,我沒一日安閒。既不甘小城小地庸碌終老,又擔心端不好父皇給的金碗,還整日擔驚受怕,怕人家要反我,把我趕下來,叫我沒個下場。你瞧瞧,我才三十二歲,便有多少白發了?”
說著,他轉眸瞧了瞧我,撒嬌道“你替我拔一拔,好不好?”
君王難為,我知道李伯玉也不過是一個習過幾年弓馬的文人罷了,蓋世的文采、群臣如星拱月一般的恭維,雖是滋長了他的傲氣,但也難改他骨子裡的文弱,昇元帝實在是了解他的。難怪先帝給了他太子的實權,卻一直沒給他太子的正式名份。把他這麼個愛聽好話、愛熱鬨的人放在那注定孤寂的位子上,看來真的是不宜的。
我輕柔地解下他的金冠,任他如瀑的黑發披散於肩,又一根根細細揀擇,替他拔了七八根白發,景通道“好了,彆拔了。你雖不用力,我還是疼的。”
“那好,你且彆動。索性我再給你梳好了吧。”
景通闔上眼,擺出一副闊少架勢,泰然道“好,有勞‘先生’了。”
梳罷頭,我又想起馮美人來,心裡莫名怨著這個浪子,便沒好氣地問道“你準馮美人離宮出居私府,是什麼意思?”
“她在宮裡拘得慌,我也不願敷衍她。叫她出去散散心,效明皇姚夫人故事,想通以後再回來也是好的。”
“你……”
景通攬鏡自照,忽然白了我一眼,“她回來,又多個人和你分著我,你心裡就不慪氣?”
我泄了心氣,隻歎道“你今兒如此對待她,明兒不知如何待我呢。”
“天下美人是多,然知音少。能拗著我的人,更少。”他握了我的手,眼波欲流,那情意熾烈如火,叫我沒處躲,臉蛋登時又紅又熱起來,“外頭的好話,聽過了,樂一樂得意一會子也就忘了雲兒你的話,我卻總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