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宋齊丘竟在我麵前毫不隱晦地說出了這一點,明白脫離了紫極宮後的我和師弟,依然逃不脫朝中人網的控製。但是,就算做鬼,我史守一也要做明白鬼,“您為何有此一說,還請明示,否則史某斷難為君所用!”
“很簡單。李景通,絕非今上之子!”
我聽到此話是極度震驚的。“皇上從未懷疑,您又何來此說?!”
“史道長,你若不信,且自想想,皇上伶俐俊秀,景通閒雅清俊,但李景通雖然生了一副好相貌,五官之中,卻不與皇上相類再者,皇上持重穩健,景通疏曠輕佻皇上簡樸,景通豪奢,皇上胸懷天下,景通沉於文辭音律,鬥雞走馬之屬……”
“宋相,您這話隻怕連自己也說不服吧……便是普通的富家子,仗著祖宗基業,驕奢些也是有的。宋相說出此論,隻怕彆有一副肝腸吧?”
“哈……”宋齊丘臉色一肅,“守一啊…老夫不與你這後輩說笑!老夫與你父史太醫,以及你父師兄吳太醫二人都有些交情。但你也知道,朝臣間的交情,全在利字。當時吳太醫給先夫人王青萍護胎不利,差點被皇上追究誅死。所以他心裡當然恨馬道元了!
當年馬道元把宋福金夫人所產嬰孩抱出,吳太醫隻看一眼就知此子乃是癡兒。也就立即報知了老夫。可一個癡兒,是怎麼變成今日才通文武的大皇子的呢?很顯然是被人中途換掉了!好在老夫早就留了後手,派出了一個曾去永寧宮執行過任務的心腹舊部慕容暉之伏在吳太醫身邊做個內應,靠他二人的舊日交情,暗中打探虛實!終於讓我的人訪到了換子事發當晚,還有一個重要證人可用!此人不是彆個,正是宋後身邊的柳眠。”
我派這位舊部慕容暉之前去拉攏詢問柳眠,追查線索,誰知不慎被宋福金與馬道元發覺,計劃隻好中斷。而慕容也被追殺,至今生死不明。
而真正的柳眠,應該當時就被誅殺,如今仍然健在的柳眠,其實是馬道元在通濟觀收養的孤女湘憐。老夫對此並沒有證據,但馬道元收養此女時,老夫看出他馬道元也不是池中物,曾到他觀中替他做見證,而此事發後,就再也不見湘憐蹤跡了。
宋福金追殺慕容,更說明李景通的身世有疑!所以,老夫情願身擔不義之名,讓皇上的身體衰弱,然後用計將責任歸咎於景通身上,隻要易儲,李氏諸子均有才具,老夫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老夫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專門請來當年漏網的天機門周昱的親傳弟子,此人曾因我的庇護,逃過天機洗劫,因他師傅周昱曾與姚端首徒馬道元對立,且我又許他以重利,他便願意折節助我調查李景通的身世,從而一舉扳倒馬道元。同時我又暗中命人抓了柳眠,通過該弟子的功力,果然讓我發現柳眠是假,湘憐代之的確切證據,但我為了不打草驚蛇,又把湘憐再次變回了柳眠,用她的性命威脅,依舊送她回到宋後身邊。”
史守一說到這裡,話鋒一轉,燕雲館院外雨聲潺潺,天地陰晦不明,玄衣的史守一麵容已毀,身上卻依然隱著英氣“阿雲,宮廷詭譎,不是咱們這種放曠之人久呆的地方,勸你離開這裡,也是潘師弟臨終前的意思!”
“史大哥,你若不想令我終身疑你、恨你,你就告訴我,宋齊丘、李景通和潘大哥的死,究竟有什麼關係?”我凝望著他,我的臉色因產子而蒼白如紙,眸子因含著幽恨而不覺放出寒森森的狠光,“你說你獻藥之前,宋大人單獨找過你,那麼,他證實了柳眠是假的之後又如何?”
“他斷定李景通身世有疑,拿我父史太醫和母親的生命作要挾,要我幫他損傷昇元帝的龍體!”
“損傷?”我簇起細眉,心緒難平,曾經我是那麼相信守一,可如今……不知是不是為了李璟,我對他說的每句話都仔細掂量,不敢輕信“宋大人早有窺國之意,他僅僅隻想損傷昇元帝龍體,而不是另立易控製的幼主,伺機取他而代之?”
“人的想法是會變的!這時候,宋齊丘並不想害死對他又敬又忌的昇元帝,而隻是想借他的手,除掉老大景通!”
“宋齊丘為何這麼恨景通呢?”
“因為他知道,隻要即位的是李景通,他一定得不到重用!一來,當年昇元帝冊立景遷為世子,宋齊丘以為少年當國易於控製,所以極力慫恿支持,每次都拿景遷的長處與景通的弱點比,陷景通於被動,結果害他被貶廬山其二就是因為周宗,當年為了何時廢楊、如何廢楊,宋周矛盾激烈,原本一直支持廢楊的宋齊丘,因怕首功被首先提出廢楊的周宗所占,於己不利。所以施了一條毒計當周宗用書信與他商量廢楊細節時,宋假稱自己支持廢楊立李,並要周宗原地等他來麵議。誰知宋齊丘安撫了周宗以後,又轉麵向昇元帝闡明了楊溥無過,廢楊堅決不可行!並言為了杜絕此等議論,建議昇元帝立刻處斬周宗!其後,雖然昇元帝明辨是非,沒有斬殺周大人,但周大人卻因此長期被貶外職,遠離了朝廷。而眾所周知,周大人與景通關係向來親密,雖是輩分有彆,卻如忘年之交。周大人離金陵之前,少不得對景通哭訴一番,景通對宋大人原來持著半師之誼,但為了這通哭訴,二人關係已明確微妙。”
“他二人貌合神離,我是知道的。”
“宋齊丘也知道啊。景遷去世之後,宋齊丘雖然用儘辦法,把昇元帝的注意力轉至景遂、景達身上,但收效甚微。景通憑文武之才、長幼之序,仍然在帝心盤踞。宋相覺得李璟羽翼漸豐,現在拋出那個大秘密,一時無人敢信……”
“所以…所以他一早便想借你之手獻藥害昇元帝,再把疑點轉疑到伯玉身上,好引昇元帝查他的身世?!”
“對。”史守一道“那次密談後,他又派淩真遠來和我談了一次,講的就是這些話。那時候,我們要在金陵各自施展醫術,慢慢打出自己神醫的名頭,就在這時候,我落單,先後進了宋府和寶華宮,一次見了宋齊丘,另一次,在寶華宮見了淩真遠。”
“史大哥,你糊塗啊!到底宋齊丘用了什麼方法,讓你替他去做這害主的事啊!”
“是我爹——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史太醫不是我親父,就算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深愛我的養父母啊……宋齊丘告訴我一件秘事:
原來我爹當年因為申漸高一事被貶後,昇元帝一直覺得內疚,就在我們入宮的前後幾年,他喉疾大作,身體每況愈下,愈發惦起愧對我爹。所以,昇元帝提出讓我爹再為國效力一次,而後就恢複我爹的職務,讓他與同出於淩國公門下的吳廷紹同任太醫院判之職。我爹當然同意了。想不到昇元帝便下令我爹,讓他研製‘寒食無香散’!”
“寒食無香散是什麼?”
“一種劇毒之藥,作用於人的腸胃,使腸胃在頃刻之間堅硬如冰,人因腹痛不食嘔血而死!”
“好霸道的毒!”我不覺心寒,眼淚也含在眶中堪堪欲落“昇元帝就是用它,毒死了駙馬楊璉,和我的父親讓皇楊溥!”
“不錯!我父為了儘愚忠,便按他的要求做了這事,但最終也因為心寒拒絕了昇元帝真假難辨的複出詔令,選擇了繼續隱居。”
“讓皇被害後,昇元帝讓楊璉去拜祭父皇,並在歸途船上命下人毒死楊璉,假稱喝涼水過多壞了腸胃而亡。二人被害雖是昇元帝的意旨,所中之毒卻是我爹所配製的。配製此藥後,昇元帝暗中複起我爹,可為了保護他,隻恢複他的俸祿,並賜他聽調進宮之權。對於他協助鏟除楊氏的大功卻隻字不提。這是出於對我史家一門的保護,而我爹覺得,他雖然隻效忠李氏,從未效忠過楊氏或徐氏,但這份俸祿卻是害人性命得來的,所以,他便推辭不受。昇元帝認為我爹是難得的忠良,不容他推辭。多年來,天下人對楊氏父子二人的死頗有疑議,可昇元帝一直保護史家。
就在我們獻藥的前一晚,宋齊丘卻拿這個威脅我,令我投入他的麾下,否則就要將我爹的秘事公諸天下。此時,昇元帝喉疾不愈,卻又不停理事,體力早已暗地不支。我作為一位沒根蒂的小道士,怎敢與位高權重的宋相相抗?”
“所以我們獻藥入唐宮,一開始就為了加害先帝?潘大哥知道這事嗎?”
“我一人卷進去就夠麻煩了,哪裡還會告訴你們!”史守一臉上寫滿疲累之色,“幾日未歇,且容我喝口水。……”
我瞧他的樣,今非昔比,知道他吃了不少苦,心裡不忍,忙道“桌上便有熱乎的,你自便吧。”
史守一端起壺來,以嘴對口大灌了幾口,才道“雲妹妹還肯聽我解釋,不枉我疼你一場!後來,我們受了景通知遇之恩,我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聽命於宋大人,可又發生了李昌河一案,我去求宋大人搭救師弟時,才從高史官處得知了我的真正身世。宋齊丘和淩真遠口才都十分了得,我被仇恨所困,便換掉了治病的藥丹!你一定想知道,潘師弟到底是誰所害吧。我對你說了吧,無論是當年的紅影、還是那時的貴妃種時光,她與我雖同在譚氏門下,可我史守一根本從來就沒有對她動過半點心!馬道元、種時光各有私心都想陷害我!潘師弟不是我害的。銅駝橋弩箭上相克之毒——換月膏,潘師弟的確教過我,可是這毒不是我製的!馬道元雖在我師傅手下呆過,可他是後改投來的,並不會製此藥。但這個世上,除潘師弟外,並不隻有我一人會製此藥!”
“那人是誰?”我的淚落在自己手背上,雙手扶住榻沿,虛弱地問他“史大哥,還有誰會?”
“周昱的那個徒弟!周昱是譚國師的愛徒,他的徒弟在天機門被抄時早就投了宋齊丘,這換月膏即使不與偷天丹相克,也是能作化屍秘水用的劇毒,宋齊丘的目的,仍然是為了對付李景通。而在此之前,種妃已和景通公然為敵,那支毒箭,正是她派人暗中打造且還嫁禍給當時封燕王的景遂,她的目的,是殺死景通,並引皇帝對其他幾兄弟都起疑,從而一石三鳥!”
“可是,相信馬道元活著的時候也告訴過你,師弟他天性穎悟,已經悟出解毒的慶和水,可他最終卻沒有用上,那是因為……因為宋齊丘隻知道潘易擋開一箭,想必並不會中毒,所以他那日命淩真遠遊說潘易,說出潘易是他早年與妾室玉蟾之子,要潘易以後莫再幫景通,還要他以麵貌之故冒充景遷,等宋大人設計瓦解了景通、景遂、景達、景逷兄弟四人的勢力,就助他登位。潘師弟因知曉了碧痕的真相,正在傷心,又因知曉景通心係於你,他又豈肯聽宋相之意,對景通不利呢?”
“這些,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淩真遠臨死時告訴我的。”史守一一臉沉鬱之色“昇元帝駕崩之後,李景通原準備殺我為父報仇,可接掌寶華的馬道元卻受潘師弟之托,抬出你來為我求情。他說我和你相交匪淺,如果我們三人入宮,最後隻剩你定雲一人,你就會因傷心而對他心懷怨懟的。所以那軟耳根子的李景通,便殺了個彆的死囚替了我,同時也讓我喝了藥酒——卻隻讓馬道元把秘的屍身領走,沒有驗屍。”
我鎖了眉峰,淡然問他“既然他放你一馬,你卻為何還要報複他?”
守一浩歎一聲,“我恨他呀!他賜我的藥酒雖不傷命,卻也毀了我的容貌,更重要的是,等我在馬道元的幫助下,逃回我史家的時候,卻發現我義父母已被宋福金以逆賊親屬的名義給殺害了!母債子償,我親爹申樂師、義父母史太醫夫婦,都死在李家人手裡,我能不恨他嗎?!”
我逃出以後,在長江渡口我救下了淩真遠。可此時,他已經被宋齊丘手下的刺客所傷,奄奄一息之際,他告訴我,他知道宋相的秘密太多了,早晚必有這一天。他告訴我,唐國的朝局其實暗流洶湧,宋相在九華山修的“紫霄堂”秘庫,其實也根本不是我師傅——與他政見不合的譚紫霄設計的,真正的設計者,是躲在背後的那位天機門周昱的徒弟還有,修地下秘庫的錢,都是來自擁護宋相的劉氏義父子——德昌宮使劉承勳和乾兒子劉彥貞!其實,還有一點你不知道,劉彥貞隻是表麵依附宋老,實則想用宋齊丘保住官位,而他們兩人的關係卻如同冰火,勢難相容其根本原因,就是這筆錢!劉彥貞想要用它來賄官升官,當初他放著功臣劉信之子的身份不提,偏去巴結劉承勳,也是為了錢!劉彥貞那樣想,可宋齊丘卻彆有它圖!這兩人能好嗎?
至於修造密庫的人力,則不是普通唐國百姓,而是由隱藏在唐國朝廷內部的另一股勢力,暗中召集的死士!這股勢力的核心,其實也不難猜,正是不甘心降服於唐國的閔主王延政!
我眼睜看著淩真遠的屍首在換月膏的作用下漸漸化去,心裡怕得不行,心想跑到江北依然是唐國疆土,於是改道投閔國去。正趕上王延政和朱文進相互開仗,各自招募勇士,我想著朱文進手下人多,便有心投出價甚高的王延政,誰知不多時,王延政便被李璟手下的王建封等人給打敗,我想著危難見忠臣,隻有這時候投靠王延政,才更顯出我的價值,於是我奉王延政之命潛回金陵,我一回金陵就聽說你受寵即將參加參駕大典的消息。後來,我在秦淮金園,看見你到我與潘易的墓前祭奠,我心裡又在糾結,到底要不要對付李景通。
但此時,我受王延政的恩惠已深,屢屢戰敗的他卻急於刺殺李璟,我按他的指令派出刺客,令刺客服用了我改良的偷天丹。刺客在宮中得不知名高人指點,隱藏在最不受寵的嬪妃王氏宮中,伺機而動。至於地道的情況,也是那位高人,王延政說過,他和那高人從未見過麵,是通過一個姓劉的太監聯絡的,而這名太監雖侍奉過昇元先帝,可是在李璟登基後卻已經失勢很久了。
因為王延政早年與其兄王延曦不和,雙方將閔國地盤劃分為閔、殷二部分,分彆向剛繼位不久的李璟求援。李璟起先為了調和二人,親筆分彆為他倆批答了勸和信。誰知兄弟二人都不聽勸,王延曦更是公然在回書裡指責李氏父子篡楊自立。王延政也不客氣,指出李氏以後也會兄弟相爭。因此李璟大怒,與兄弟兩個都絕交!後來王延曦被朱文進所殺,唐國軍隊兩邊都不幫,王延政很快陷入困局。眼下王延政通過我派出刺客,為了乾擾李璟的判斷,王延政還用楚地花篆將李璟的視線引到楚國,希望李璟一怒之下對楚用兵,好為他自己爭取反撲的時間。
可是王延政還是敗了,他來金陵後,我潛至他的府中,為他聯絡各派反李勢力,雖極力撥弄仇恨,但收效甚微。最終李璟還是對王延政起了戒心,讓他去了饒州做什麼光杆的鄱陽王。
“這麼說,陳盞花的死和你無關了?”
史守一茫然地看向我,“我從不識得什麼陳盞花!”
“哼。”我聽到這裡,冷笑一聲“我忘了,你隻認得水清。”
“那個女人,可悲!”守一不屑道“當時我奉王延政之命試圖遊說廣德公主等諸人,卻無意中聽聞馬道元被殺的消息。便往寶華宮舊址緬懷故人,誰知在那裡有個長得與淩真遠一般無二的人,正在高聲辱罵馬道長沒有把醫術全教給他,害得他這麼久無法接下淩國公留下的爵位。牽出蘿卜帶出泥,這人接著又罵淩真遠與孫仙姑私會沒個下場,又說他妹妹淩水清並非淩氏血肉卻得享富貴。我自然把這些告訴了王延政,王延政告訴我,他在閔國就打聽到淩水清其實出自楊氏,要我立即設法接觸!為了接觸水清,我去了讓皇皇陵,果不出我所料,那裡真有親近楊氏之人!此人又介紹我認識了他的把兄弟,楊氏族人楊仁。在他二人的資助下,我打通關節,以真身潛入淩氏寢宮深漪軒,想不到她卻反請我飲‘’千日醉,我怕她嚷,便違心喝下一杯。其後,她便告訴我,李璟已將王感化收在座下,表麵上是歌女,暗裡不知做了什麼。我想我這一生飄零,弄成這個樣子,至親已失,真容已毀,全是李璟所賜!我心焉有不恨之理!所以我,我借著酒勁,便…便在她的迎合之下……”
史守一臉色微變,柔聲道“雲兒!快快離開唐宮吧!我聽那淩氏說了,李璟原有的六個兒子,卻隻活了鐘後的兩個和孟氏所出的一個,雲兒,你再留下去,你說你的孩兒,是活著的那個,還是被害死的那個?也許淩氏說得根本不假,那李璟在和你溫存的時候,說不定真的和感化她……”
“你彆說了。史大哥,該說的你都說了,有些事,我也說不得。這裡畢竟是宮外的燕雲館,你會安全些,我倆就些彆過,但願你善自珍重。我們…最好後會無期……因為你此去,必還會與他為敵,而我……寧願舍了他,也不想與他為敵……雨大,你打了傘去吧!”
守一凝望我一眼,壓壓玄色風帽,眼睛依舊深邃含情,閃出晶亮的眸光,似帶著些淚意,“雲兒,你被情網困住了。我們三個裡,潘師弟不好,我也不好,隻但願你過的好吧。”
我過得好嗎?離了情網,便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