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翁頓首謝過祖師“多謝仙長,隻願救得此兒性命,不求他日後有甚建樹,隻要能平安活著,老朽感恩不淺!老朽姓宋,因辱沒先祖成了罪徒,故賤字不敢提及。今便將此子送予仙長,隻求仙長…儘力救他……”
天機子說到這裡,語音哽咽了,他道“你的悟性極好,當年不到六歲就差點給祖師收錄到他的手下,結果卻因祖師仙逝而罷。祖師去世前還掛記你,說怕道門規矩束縛於你,特許你不用入道而隻入門。你拜了我為師後,為師怕你發病難醫,便早早把武藝醫術與各才藝都傾囊相授,到你弱冠之時,已成天下第一隱醫,江湖上已傳鐵筆仁心的名號。為師怕你玩心重,不思進取,故而在你麵前從不誇你,做出並不愛你的樣子。可心裡卻一心想將你培養成首徒,可誰知,你身體一好些,心就野了,竟在為師和譚師弟爭位這麼重要的當口,自請出去任什麼舵主,你還…還……為師是做夢也沒想到,馬道元竟然是你安排他進的門,你因為飲茶之道在茶館結識了他,一來二去竟然把為師的行蹤告訴他,指他入門。可你應該知道,他的資質和周昱是差不多的,年紀比他大,用他為師根本沒有勝算!”
“師傅。……對您來說,由您的弟子坐掌門這個位子,真有這麼重要嗎?!”
“馬道元和你認識這件事,你一直瞞著我!要不是小謝無意間說出來,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小宋啊,小宋,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讓我誤判了道元,以為他聰慧過人。後來在種種原因下,皇上抄殺天機門,我無奈求助於金輪寺。我本想讓你躲出去,你這時候卻又聽了馬道元的話跑了回來。宋齊丘的人在謙明的寺裡弄了鬼,瘴煙熏死了不少人,有我的弟子,但更多的是謙明的弟子。你解煙瘴之毒,按理是大功一件。可你回來得太巧,為師又懷疑你已…已被馬道元收買……馬道元叛離於我,也叛了天機門,而你…你也……”
“總算蒼天不負我。周昱死後幾年,我又複位了。而我此時又帶回了你潘師弟……小宋啊……你當真令我寒心啊你!易兒嫌島上沉悶要離開,誰也不找,就問了你,你非但不為師門前途考慮,反而還攛掇他離開……你……”
“所以師傅又疑我了,疑我要趕跑師弟,自己乾……”宋為低低冷笑“師傅,我對掌門沒有興趣,就算現在重來,我還是會讓潘師弟離島……留在門中,替朝廷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真的好嗎?”
“對,沒錯。舉發王建封貪沒,推動他最終被誅,確實是我們天機門的人所為多年前,收集證據,舉發褚仁規橫行不法,令陳覺告倒褚仁規的人,也是門中的師弟還有,舉發馬道元私通宋太後的卜聞黛,也是我們天機門人,還有,探得王延政欲行刺今上,預先助李寧安設機關防預的巧匠,也是我們門中的人。這些忠良之行,哪一點見不得光了?”
“那麼,那寒食無香散呢?師傅,門中真的沒有做過虧心事嗎?”
“反正不是我派人毒死了陳娘娘的兒子,他們隻是偷用了門中的藥!這件事,這事和門中無關!”
宋為窸窸窣窣勉力坐起,“哈。師傅,我都快死了,你還瞞著我呢。皇上的從孝皇子,就是門中人故意借刀所害的,對嗎?!”
“沒這事兒。無塵祖師隻把藥給過史太醫,誰知道此藥又被他師弟吳太醫給偷了,還給了鐘泰章將軍…真的就是這樣的……”
“可是你不知道,寒食無香散的香氣之毒,引發了從孝皇子的哮喘,可是這用毒的人,還說是柳嫂在食物裡加了花粉所致,殃及池魚,把從孝的奶媽——天機門的柳嫂,從小把我奶大的人也給害死了!”
“小宋,這個…我…這個……”
“師傅,這個和你沒什麼乾係……對吧?”宋為喘了一會子道“要是以前,我就信了。可惜啊,後來我出掌分舵,你不該大意讓我掌管機要,才教我得知了這件事!當年門中厭惡褚大人在泰州霸道,扶植了陳覺。後來門中又發現陳覺也是個侫臣,便又想除掉陳覺,扶植孫晟。可陳覺樹大根深,深得皇眷,最後,門中決定先除掉陳覺在宮中的耳目。柳嫂,僅是門中派出的人之一。後來,門中的待月,故意勾搭了吳廷紹,利用鐘後奪嫡之心,將門中秘藥由吳廷紹之手交給了鐘泰章…”
“你知道,我門中向來為李氏服務,天機門正是靠忠於李氏,才躲過抄殺,長年屹立江湖。門中經費,也都是每年由皇上派天使向我們的。這些你不是不清楚!
害死小皇子和暗線柳嫂,不是我們的本意!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想外傳此事,自毀門牆吧。你肯定也查到了,陳盞花有吳越背景,門中是考慮她會對江山不利……”
“師傅……哎!你圖什麼呢?”
“小宋,大丈夫活的是個忠字。我隻願把奸黨鏟除了,才能把天機門……”
“馬道元與我是忘年故交,卻死於聞黛告密,真沒想到,這種人竟然也是……”
“看來,你終是心不狠…哎!”
門開了,姚師祖從裡麵出來,我躲在柳樹後麵,沒敢用那隱身術,怕班門弄斧,更快暴露。看來陳盞花之死,也和門中脫不了關係了!
我看見天機師祖昂然從門中走出來,飄然往太液宮方向去了,也不知看見我沒有。我帶了些吃食另外提了,又拎了藥箱,輕扣宋師兄的房門——江湖都知鳥爪道姑是疏野之人,名聲早在外,我心裡坦蕩蕩的,隻聽裡麵竟朗聲笑道“女華佗來了,我不死就要起來迎你!”
門接著“吱呀”一聲開了,那宋為衣著齊整,臉上病色難掩,卻含笑對我道“師妹!走吧!我欠你一條命,自然要還你個天大的人情。你可有福了!”
我道“你莫亂走,僥幸得了命,還不好生養著。我做了吃食,熬了湯藥給你拿來了!”
宋為的眸微微變幻,又笑言“吃的就給謝小師弟吧,他一直在我這裡。方才又怕師祖罵他不專心習道,躲榻下邊悶了許久呢。至於這藥嘛,方才師祖又喂了我不少。走吧,咱去我的藥廬看看。”
宋師兄說著,上前拉了我的手——他的手瘦得硌手,掌心也是冷的,眸子裡的光卻是熱的,帶著幾分笑意和善意,我的心一下又揪起來,“你行嗎,跑東跑西的?”
宋為道“等等,這個天機子,果真把師妹破了相,那五美一仙,可就要抹掉一位了!……”宋師兄含笑出手,“有些疼,可不許哭!”
我隻覺得額上熾熱,連忙伸出手去捂,宋為止住我道“師妹,你救我一命,這下子就兩清了。你可彆捂,等傷口長好了,它就會成一小朵雲彩的樣子,且淡淡地消褪下去,平時看不出來等你發怒或是催動真氣,這血雲就出來了。這是師父獨創的手段,隻是他如今弄的這胭脂雲忒不好看,我替你改一下而已!”
我倒有些臉上發燒了,“好,謝過師兄,我們走吧。”
我二人並肩走了一時,果見竹影森森之中,隱著一間藥廬。匾書“解憂軒”,宋為道“師妹,方才我免你破相,是與你兩清。如今帶你來此,是報答於你。我這藥廬之中,亦藏不外傳的奇藥。你有何需要,可與我說說,這一室之中,定有你合用的東西。”說著,他便推門引我進去。
我方才行走之時,又覺胸口不適,分明那“牽情蠱”的藥效所致,我既然狠心抱子離去,便再不想與他牽情,可天機師祖說過,連他也解不了此毒,問宋師兄又有何用?唉,不如問一問,也好從此死心。
我沮喪地道“我中了牽情蠱,宋師兄,這是你師傅解不了的毒,哎!告訴你也沒有用!”
宋為在藥架前負手而立,“這個…沒解藥。要你自己忘了那心頭魔障,方才能好!師妹……”宋師兄語氣溫柔,撫了我的肩“你現在內力已高,自調內息,那蠱毒便不能傷你了。你過這邊兒來,你看!”
他遞給我一個碧色瓶兒,淺笑盈盈,好像對自己的心疾,全然不以為意“此水名‘丁香沁‘以之沐浴,久之可以令肌骨自香,且膚若凝脂,愈發吹彈可破。是個好東西,我可是費了心思的。”
我不覺失笑“師祖擔心你不務正業,不肯給你好臉瞧,如今看來是對的!”
宋為笑著轉身,把瓶兒擎得高高的,“你要不要,若不要,我可就收起來了!”
哪個女子不愛美的,可我不好隨便接啊。忸怩間,宋為已然把東西塞到我手,“師妹,那日較藝之時,我向你討皴筆之法,你還記得麼?”
我道“我素愛丹青,這筆法不是一天練得的。如何能教你?”
宋師兄道“不教我,隻幫我那畫上加一筆,作一段山巒,可好?”
我道“這個容易,筆墨須備好,看畫伺候。”
宋為就在近旁的一張長案上展開一卷軸“師妹請看!”
我看時,吃了一驚,太湖萬頃,雨霧空蒙,水鳥野鴨、仙山亭閣,連天機子的樣子,都畫得栩栩如生。這等畫技,就算不比巨源、董源、高太衝,也實實強過我萬倍!我看,景通自詡才子,於畫技上,也不如他。
我心裡雖然已明,依舊擺出大咧咧的樣子,在卷上以淡墨點畫山巒,畢竟我也是閨閣成名的畫手,有些話不好直說!
畫畢,我道“師兄大才,小妹就塗幾筆,分了師兄畫中靈氣,莫怪!”
宋為道“師妹客氣!對了,你那對錫丸還你,我又另給你製了對小的。——其實,錫丸劍講究用劍氣攝人,非欲強攻,輕易不打出手。我觀師妹功力未純,你的用法,最愛打出手。原來那對就太笨重了,不如收好,等你功力高了再用卻先改用我替你製的這對,方便靈巧,你看可好?”
想不到他想得如此周到,我隻有點頭稱謝的份了。
“再過五日,你就要與周師兄見禮了,師妹,你為我耗損內力,這下是輸定了。好在你也不在乎,對吧!隻要彆輸得太難看,就行了!這晚上難為你走這一趟,牆上掛的這隻紗燈,也給你吧。”
我看時,牆上那盞透明紗燈,什麼也不曾裝飾,上沿倒是綴著我最喜歡的淺紫色流蘇,我拿在手中看罷,有些不以為然道“太素靜了,真像個老道點的!待我自來添兩筆吧。”
宋為道“你莫小瞧了這盞燈,我可用了心思在上頭,你若逢雨天點它,就能瞧出來了——這上頭,我給畫了個道家仙子,隻三分像你耿師妹,另有七分,師妹你怕是比不得呢。”
我見他說得正經,心裡卻不禁擔心他的病——以我的醫術,想治好他,怕是無望,也隻能給個香包,略圖個安心罷了。想了一想,心裡淒涼,低低接口道“師兄慣會唬人的。這紗燈小妹收了,也不謝你了。趕明兒送你個安神的香包,隻保得你那心疾不發,也算我一件大功德。”
“你存了這個心,我便是積了大功德了!師妹,我先天心脈畸窄,供血不足,前輩那位淩國公,也曾應祖師無塵子所請,親自為我診過了,我自己心裡也是清楚。活一日,便樂一日,師妹又何須在意呢?你不如費心在你的道術上,水月台上無兄弟,到時候,我也要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