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朝煙雲!
第二日收到寧安回報,所有棄城將領均已斬首。我在朝上故作安閒,順著馮延巳說著發兵打桂州的事兒,韓熙載他們明顯反對,見孫晟都不反對了,也就不說什麼。
鐘凝煙自鬼門關走了一回回來,性情大變。非說要抱著小謙兒去清涼寺找法眼大禪師文益念祈福經。我見白日裡春色甚好,便依了她,下朝領了她和謙兒並從嘉及那位黃姑娘,一行五人到鐘山溪岸遊賞一圈,又送了她和兒子去寺裡將養。興致一來,應文益之邀,替他以我最擅長的羊欣隸書字體題寫了《清涼禪寺》四字鬥方匾額。接著又和文益大師談禪一回,一同出去賞花,聽他吟了一首牡丹詩。詩曰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豔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
到興儘了,我撥馬回來,去到馮曼曼處坐了一坐,看她索遍前朝的舞譜,為我獻上的四段妙舞戚姬《折袖》、南威《細腰》、飛燕《掌中舞》、楊妃《胡旋》。我對這個愛妃,著實虧心!我也知道,得她在旁,如得儘天下名姬,豔福匪淺;也知道她聰明秀逸,倘若彆個文人才士,得了她必是愛若珍寶,片刻不忍離的。想當初我遇她之時,不也是如此?可現在便說不得了。靜下來想想,天下人的情緣,恐怕根子並不在才貌上頭。要不然,那班妃與飛燕,最初都盛極一時,到後來,又是怎麼失寵的呢?
這夜我便留在妙音閣,在枕上細細吩咐曼曼,千萬彆真的遵旨毀了我先前給的紅麵錦盒!她跟我一場,至今一直沒子嗣,藥湯子不知暗裡吃了多少,一星子用也不見。我便軟語溫存,勸她停了藥,踏實過活,實在不行到景達那兒過繼一個,橫豎將來,我總尋個人好好照顧你!馮曼曼被我說得傷情,絮絮說了一回化骨的情話,兩下相擁入眠。
可誰知熟睡之際,我竟仿佛聽見外頭下了場驟雨。腦子裡清清明明,見耿道人把一小碗中藥倒入白瓷唾壺裡,拉著嶽噙霜——就是上回在方山曾救的章嶽氏,嗚嗚咽咽,哭得極是傷情,那小嶽拿著紫色絹帕給她擦著,帕子上竟全是新染的血!小嶽勸她“雲姐姐!你的心我們都是知道的!你是好姐姐,待我們掏心掏肺的,噙霜是抵死願意跟著你的!”
定雲握著半蹲的小嶽的手,哭道“賢妹!你不知道,我這手底下,短短幾年折了多少人!我四個愛徒死了三個,如今新跟我的佩颻又死了,她們…她們都不是好好走的!她們都是…都是給人害死的!我不是好人…會…會弄壞你的!”
嶽噙霜道“娘娘寬心!我看皇上待娘娘像是好的!我麼…小嶽的命硬得很!上回賊人沒拿到我的命,這麼重的傷還讓您給我治好了!以後也沒人傷得了我——我做事不傷唐國,更不傷娘娘,不會有人害我的!你隻要放下心事,我會一直陪著娘娘…陪你快快樂樂,長命百歲的!”
“可我…我不快活……我身邊的好朋友、徒弟、小妹妹…都是給人害死的……”那定雲以絹蒙麵,又狠狠咳出一大口血來“我巴不得現下死了,這要我怎麼放得下呀!”
我嚇得用力抬眸,見外邊果真下了大雨!天還是漆黑一片,我留了曼曼多歇一時,自己連借口都懶得找了,隨便披了玄色火珠龍袍,拽了清書手裡的傘,自己往北苑撞過去。
雲暖樓共三層,定雲歇在第二層,我冒雨站在外頭,拍了多時的門,才見王玉喜前來應門。不待我問詢,那王玉喜便落淚道“老奴萬死!人都在二樓上呢,我們耿娘娘…適才已昏迷了……”
我怒了,急道“太醫都來了嗎?”
王玉喜道“娘娘清醒時拉著不讓叫,她說她是唐國第一神醫,誰也治不了……就給拖了一時,不想…老奴正準備去通報聖上拿主意呢!”
我丟傘於地,顧不上說彆的“快去!去傳旨!叫杜子遠領全班太醫都給朕來!文小何!!”
一旁的清書見狀道“聖上,文副總管去給蕭將軍傳八百裡加急的禦令去了!”
我想都沒想,拉了清書“那…那就你去,去把暉之從太湖叫回來,把那個姓宋的,也給朕拉回來救人!”
我快步撞上樓去,見了定雲那個憔悴的樣子,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早有小嶽端了保元湯藥在旁,我一把接了,道“全下去!再多熬幾碗,看我給她硬灌下去!”
我使大力托她起身,見她牙關緊咬,我忍著心疼,指間著力開了她的口,將玉碗中的藥狠命灌進去,湯藥卻淋淋漓漓落在她那紫緞麵繡雙鴛的被麵上,大半沒有喝進去!我一時慌了神,見杜愛卿已來了,勸我道“皇上勿驚,耿娘娘是氣血攻心,元神不守。吾以金針刺其十指,必能令其痛極回天!”
“你彆說了,快上啊!”
我原對杜老抱著指望,誰知他將定雲的指尖紮破出血,那道人卻還沒甚起色!杜老、王愛卿及吳耀光他們幾個太醫在門口議了半日,竟說阿雲以前所中的情蠱和為凝煙度血時換來的胎毒已在體內相衝,再加她沒有求生的意念,這次恐怕凶多吉少!
從太湖來到金陵,以現下的最快腳程,最快也要十日。好在我靈光一現,急差跟太醫過來的竹墨跑一趟青龍山的天機門據點,(以前文小何告訴過他)那裡一個時辰足夠來回,不知天機子還在不在?我一麵等天機子,一麵發狂般寫招醫榜,恨不得派出暗衛一霎貼遍金陵,把能人翻出來!
竹墨走後,老杜等進了給垂危病者用的生脈飲。我雖不懂醫,看了這劑藥,心都涼了——不到待死,醫者都忌諱這劑藥!我含恨將此藥給阿雲強灌了,彆的且看天意吧!
我默默令杜老等退了,自守著定雲,一時心神俱亂。我忽地想起,陸紊曾對我說過有本書說過人的臂肉和藥熬煮可以救命。我依稀記得,那書是《隋煬帝豔史》,我當初笑她呆,現在自己卻也想用!我打了方才喂藥的空玉碗,見有塊碎片還算鋒利,拿起來就往自己小臂上割去,好容易刺了進去,出了不少血,肉沒下來,我人快疼暈了——手掌側麵昔日被她錫丸所打之處已留了傷疤,今世好不了的,如今靠近手腕的小臂上又是一道大傷——隻願救了她才好!我忍痛加力,摳了一小片臂肉下來,放碗裡盛了,這才想起杜老他們不會同意我這個荒唐的想法!熬這個是什麼火候?我不會呀?!
盛著血肉的碗在小幾上擱著,我一時覺得金銀珠玉半點用也沒有——半點指望也沒有的我,終於想起了佛力——聽說惡鬼怕光!我自己動手,把二樓的宮燈全點亮了,靜夜無聲,唐宮中那帶著牡丹暗香的氣息從紗窗中飄進來——北苑的花全開好了,阿雲,等你好了,我與你挑燈去賞!
我傷口上全是血,卻蘸著自己的血,在她榻前的書案前伏案給她寫祈福經——寫了幾句血就乾了,我隻覺得頭重腳輕,人也坐不動了。我拿白絹纏了傷口,定定坐了一時,隻覺茫然失措!
一時竹墨回報,天機子早已不在青龍山,聽說蜀地孟氏的地盤上找到了譚國師,天機子去訪他,談論當初紫霄兒子失落的舊事去了!
這下什麼指望都沒了!我心中仿佛有所宮殿,一時梁傾柱倒,隻餘一地泥塵!我在她床邊哭得傷心斷腸,要知道,就算得知邊鎬戰敗我也沒下半滴淚——湖南本非我有,我根本不怎麼傷心!
可是阿雲呢?我心中數過諸天佛祖,又數道家仙人,求求你們救救她吧!
我正在大放悲聲,定雲忽然展眸顧我,問道“皇上,你是怎麼來的?”
我心氣一鬆,定定神道“說來你不信,我夢見你不好,就急著來了!”
她打量我一遍,看見我小臂的新傷,又凝眸看我的眼“今後,你留心著慧兒,要他走正道!”
我聽了她這話,心猛地一縮,勾起舊病,胃裡的積血直泛上來,“哇”地衝口而出,殷紅的血點直濺到她那失色的臉上。定雲抬手抹向她臉頰,極是淒楚地道“我知道你待我真心。要不,我也不會老著臉皮再回金陵了。你也不用焦心了,江山也好,人也好,都有定數的。千裡搭長棚,人總有散……”
“朕不要和你散!不要!”我眼淚已決了堤,仿佛明日自己就不在這個世上“你隻知道我多疑,為這做了許多惡事,你知不知道,我多疑是為了惜命!我原也沒那麼怕死,是你!是你讓我怕死的!阿雲!若沒你…我還有什麼活頭啊!”
定雲披著長發,單單薄薄卷在被裡,臉色已是白中隱灰“我已如此,你還來騙我!你愛的是你自個兒,還有你手裡的皇權……”
“你真糊塗!阿雲!你真忍心叫我不得好死?”我幽幽苦笑,眼裡的滄桑她想必已看出了,我狠然注目於她,說出了我對所有人都沒說的真心話“我這樣的人,手中不能一刻無權!直到死時,也絕不能鬆手!一旦真的離了權柄,怕就給人逼到了死期。我若給人趕倒了,李氏倒不一定完,可你…可你和凝煙等人,還有我的兒女,那必是一個也活不成!就算再難、再累,我也得抓緊皇權,這是為了我家不倒;穩著我們唐國,其實是為了我們李家不倒!旁的空話,何必再提!隻有如此,我們這一大家子才能得好兒啊!我一時多感,竟連這等話也實告訴你了,你還不信我?!”
定雲慈和地望望我,眸中似有無限憐惜,那樣的語聲如一陣陣花雨逐水而漂“我也時時望著你好,斷舍不得你死。”
“那你就開了心結,好好養著!隻有你先好了,我才會好呢!”
接下來的幾日我寸步不離地守她,她也認真用藥,捱了幾日,那暉之帶了宋為來,那姓宋的是個曠世神醫,幾副藥下去阿雲就見好了。美人紗燈和寶簫被我鎖進了德昌宮,宋為這人,上回泰州事後,我命寧安暗地調查他的身世,竟查到他是宋國老族弟之子!他的才華能力令我深愛,身份卻令我暗生忌憚,我不敢多留他,那宋為本身也傲氣,不似暉之在官場上曾走過的,油滑得多。
因宋為崇拜我朝的江文蔚大人,我便送了個順水人情,叫宋為拜了江大人,做他的義子。江大人得知了宋為為我救回皇子,老爺子樂意得不得了,宋公子竟也高興,當場改名“江為”了。要知道在我朝時興認義子、改姓,就我本家也改徐為李呢。
現在江大人在我朝是知貢舉的,我此舉其實已經放江為進朝考官了!
蕭闕跑了一趟,沒救到邊鎬這個懦夫,山洪又損了他手下好幾百人的性命,好在他把剩餘的人帶回來了,也算無過。江為要回太湖,我看在阿雲份上留他,可是他身體著實不好,自請回去,我也隻得依了他,叫剛回來的小何再幸苦一趟送了。
暉之有了宋為的“清心丸”,對阿雲的病也算有些助益。她躺了十幾日才得起身。幸喜春日尚未過得,我還可以扶她到北苑看牡丹。
這回我瞧阿雲弱柳扶風,身子比我差多了,我緊緊挽了她,看她時,她雖已是徐娘半老,卻駐顏有術,那韻致,倒比年輕的時候更為迷人。身條猶其特佳,我看從嘉那待年的妾室黃小姐,雖是年輕又極美,論身材實在是打馬比不上她的——我的阿雲原是練家子,這等好身材不足奇!
我攙了阿雲,見她穿了件灰紫色的春裙,那顏色正如春日細雨前的天色,配上身前那些明豔的牡丹,散出唐宮中少有的清雅之氣來。她那秀發散著,中間束著同色的絲綢發帶,臉上什麼也沒用,真真是素麵朝天,我一時觸動柔情,撫背與她立於飄著淡淡雲彩的藍天下,笑道“道人!你說你有什麼好?隻要一碰上你,我便不是傷就是病!唉!這麼多年,朕早認了!你也認了吧!若後世,記我為紂王,你則為妲己;記我為成帝,你則為合德;若唐國倒了,我不幸當了那陳後主……阿雲……依你性子,那時你早跑了……”
“真有那天,我不跑的。你這人性子賊得很!說不定被你猜到勢頭,自己早跑了!”
“……”我語塞一時,移了話題道“明兒是吳耀光小愛卿的喜日,鐘凝煙躲寺裡去了,我就帶你去,拉上馮正中和孫晟作陪,這是好事兒,一定彆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