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朝煙雲!
後來我知道,小劉不是沒努力過。他用詞謙卑地請靈若去打馬球,結果靈若也去了宮城馬球場,還帶著田英。朝中馬球最厲害的貢奉將軍孫大得,也知道我的意思,賣力地去幫劉節,可是在場上劉節還是被田英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靈若帶頭嘲笑劉節,小劉又碰了一鼻子灰!
接著劉節又約靈若到陸貴良老爺子開的坊子裡去玩色子、鬥牌。靈若從來不知道,劉節為了她,一向清高的公子哥,背地裡向我偷學了這個!(我多少年前向馮延巳學的!他這個人,聲色狗馬無一不通,詩詞歌賦無一不曉,我照樣全學過來!後來常夢錫學士一直罵老馮把我引上歪道,我也沒見怪,馮延巳卻記了仇!常、馮二人鬥一輩子,後來雖還有很多事,可就是從這件事起的。)
這次靈若還好,顧著劉節的麵子,沒帶田英,可是又撞到一個不知名的張公子。(後來我想到,他是吳耀光的朋友,他爹是淩國公的徒弟,我和他在小吳喜筵前也對過局)張公子手風太順,小劉是初學此道,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帶去的錢銀輸儘,差點押上朕送他的九龍搶珠夜光杯!我沒派文小何去“提點”張公子,反而告訴了劉節,張公子的致命弱點我讓小劉下回同上靈若,帶著馮大公子馮昀和查元方(查文徽兒子,二人均為劉節的同學)一起去,頭幾盤先讓他們上,等時間一長,小張耐力不行,昏招頻出的時候,劉節再上去。
可是鬥牌劉節還是一個輸!輸了的人,臉色肯定不好看,但靈若和小劉的關係,卻因此好了一點!這麼算起來,也算值!
可是後來我明白,這個“好一點”,根本不是那個“好一點”!沒幾天水清和紊紊陪我到清涼山參佛。清涼山離宮城不遠,因是皇家道場,彆的香客罕至。深秋的山色空蒙而沉鬱,我下了宮車,走在黃羅傘下,左右陪著二妃,卻見從嘉陪著個什麼人也來訪山門。
從嘉在我幾個兒子裡是最孝順的,往日我走在前頭,他要從後麵瞧見了,一定飛也似的衝上前來。今天見了我與二位愛妃,卻不搭理,轉過小徑跑了。我心裡一驚,想到從嘉雖然也很信佛,可他現在忙著演習婚儀,根本不能出現在這裡!莫非我眼花,一時瞧錯了?
我正不解呢,水清道“老六莫不是給佛祖魘住了?馬上納正妃的人了,竟還來參佛?”
紊紊看了我一眼,見我沉著臉不說話,她便笑道“皇上心裡事多,來這兒靜心聽文益和尚的法會,回去還要作疏寫感想。這老六…青春年少的,他來這兒乾啥呀?”
她越說我越疑!方才從嘉身邊那人,分明就是畫像上的田英!我急了,文益大師的禪語也沒心聽了,對二妃道“禮佛你們去吧,替朕給老二上炷香。”
說著我甩了二妃,車也不坐,拉過寧安的馬就回宮城,直奔靈若的府上。果然夕霧報我,靈若出遊去了。誰也不帶,隻隨帶了侍衛首領田“大俠”!我鐵板著臉問道“什麼田大俠!駙馬今兒來了嗎?”
夕霧道“劉公子來了,方才見公主不在,坐等不來,又走了!”
我皺了眉,敲敲她遞來的茶杯蓋,少有的將杯子猛地一摜“糊塗!朝野都知曉,劉節的駙馬是朕內定的,你這婢子竟還不知?”
夕霧臉一紅,眼淚已經蓄好了,可憐巴巴地道“聖上息怒!公主嚴令我等不準在府內稱呼駙馬,也不準將她的行蹤透露給劉…駙馬知道半分!”
我沒趣了,抬手叫夕霧起身,問道“朕原派給她的鄭侍衛呢?”
“公主說,我朝連年用兵,國帑不足,彆的地兒她不好管,公主府是她說了算,前兒便做主,開了鄭首領等二十八個護衛。皇上!婢子們以後也不敢多言了……”
我聽了,慍怒已極,臉色當即就變白了,胃裡又氣得疼起來,在夕霧麵前不好露!忙叫夕霧下去,卷了張狐皮蓋在腿上,生著悶氣等著靈兒回來!
等了三刻多鐘,夕陽已現,早過了晚膳的點兒了,還不見阿靈回來!我忍氣坐著,數著銅壺中的滴漏,直到暮色四合的時候,阿靈才回來。穿得整整齊齊的,一身雅綠的男裝,肩削腰細,鳳目流光,臉色微紅,看著便知她是極開心!看著像呀,竟就像當年的耿道人!我要發作的一頓重話,瞧了這樣子都咽了下去“到這早晚回,到哪去了?”
“清涼山旁的野湖,釣了會子魚,又到清涼山去看了山景,我不曾進廟裡去,嫌煙氣!還去耿娘娘那彆館裡走走,我看那兒大著呢,比我母妃那小不了多少…再到金陵的集市上……”
靈若說得理直氣壯,我倏然打斷她道“誰陪你去的?”
“田…侍衛啊!出去玩,我不招搖!沒旁人知道!”
“靈兒…你不懂事啊…誰都知道,父皇和母妃屬意劉小公子為婿,你到現在還和彆的男子……”我口吻軟和下來,慈愛地注目我兒“你一向省心,朕也放心,這次怎麼……”
“兒臣知道劉節優秀,也知道父皇、母妃你們都喜歡他!也知道朝裡大小人等見他都喊駙馬,還知道他進了禮部,深受朱學士提攜。可兒臣不喜歡他…兒臣不願嫁給他…兒臣也努力了,最多做個麵上的朋友吧。”
我一聽她話裡的意思,還是厚此薄彼!微隱怒意,我蹙起眉尖,套她話道“這麼說,你是覺得君平還不如那個田英?!”
靈若“哧”的一聲笑出聲來,到我身後撐著我的肩“依女兒看來,田英習武多年,讀書少些,詩賦上的功夫和父皇你最重視的筆頭上的本事,肯定不如那劉生。但,隻除了這些,論起彆的…那劉生要想比田英啊…三輩子他也彆想!”
我打心裡不屑,為小劉不平“哼。朕卻不信!”
今兒個一早,田英對我說,陪我到清涼山旁的野湖去釣魚。我說這天冷了,花草枯了,外頭風景不受看!再說了,釣魚要呆半天,父皇您年輕的時候,釣半天一無所獲,還讓李家明先生寫詩安慰了一番呢。田英說什麼“凡鱗不敢吞香餌,知是君王合釣龍”純屬拍馬,凡間沒活龍,魚又不上鉤,難道你爹一輩子釣不上魚了?倘或下次釣到魚,那李先生該寫吞卻香餌魚化龍,隻緣君王釣興濃!這麼一來,滿池子魚都成龍啦!他說,他闖江湖多年,“頗知水文”!帶我釣魚,不用多久,保準到手!而且帶我去的地方是有花、有樹、有山、有水、有酒。我給他說動,見他背了一把黑色劍鞘的寶劍、用竹魚竿挑個酒囊,騎了匹黑夾白雜毛的馬,帶了我就上那兒了。我一看,那湖濱果然全是花,五彩繽紛的,開得好著呢,隻是叫不上名。
田英說這種無名花最皮實,喜陰、乾濕不忌,最好養活,雖然是小了些,也挺好看嘛。我一看那風光也好!湖邊病柳,湖後山光,湖上煙波,微浪如雪,因是野湖,便向漁人租了竹伐,借了漁翁服色,田大哥看了風向,帶我順風劃了一程,來到水源儘處,卻是一帶清溪,已出清涼山地界,到了郊外了!我二人在溪頭上放下釣竿,正遇著一夥太學生寫生。沒等畫完,我就釣了個滿載而回。退了箬笠、蓑衣,買個大魚簍,我自背了魚,依舊上了他的馬,去了燕雲館——我在燕雲館寫個帖子,要那兒管事的王玉喜下給雲暖樓上的耿娘娘。定雲拖著身子來了——我沒瞧出她有身子,她也沒說,我們便一起喝酒吃魚,自然我們各自拿了自釀龍腦香出來豪飲——隻是定雲她酒量忽然變差,吃不多時就吐了,這才叫我問出來!
吃喝了一陣子,飯罷,我本來準備與定雲娘娘對弈,田英說這個他不會,也看不懂!不如來猜銀子真假!於是定雲拿了她煉的8錠藥銀,混在一堆真銀中,田英拿手一掂,挑出八錠。就連耿道人也服他!
田大哥眼一翻,無奈地道“這年月此術盛行,其實挺害人的。這要看不出來,我豈不要給人騙死?我隻選裡頭份量最重的!朝廷一向摳門,官銀一般不能是足額份量!過重的,便是假的!”
後來,自她那兒回來,見集市上有廟會,我二人又立馬去逛了,他哄了個吹糖人的,自己用飴糖做了個鳳凰送我——我問他,奇了呀,你還會這個?他說,最壞的時候,在吳越給胡進思追殺,他扮成老頭,在街上賣了小半年這個——自己悟出來的,什麼好看做什麼,什麼都會點兒!
他給的小玩藝極美,我沒舍得吃——路上見個乞兒,田大哥把身邊的銅錢都給了,還說是荊賊給的,花光不心疼,讓我把那個糖鳳一並給了,還說上回他來除遼使,姓荊的也先付了三百緡枕頭錢,沒到金陵也花沒了——也是這樣給掉的。他愛小孩子,見不得小兒受苦!
我聽了感動極了,當然照他說的辦……
靈若當著我的麵,對田英讚不絕口,我知道,她已動了心,急打斷他道“你隻知他這好那好,他的底細你又知道多少?當初那契丹使臣掉頭時,血都沒見流多少!他若是諜者,傾刻之間能要你父皇的命!”
靈若眼裡全是偏袒之意,嬌聲道“他不可能是諜者!諜者也騙不過父皇!他的功夫是好,可他說了,早晚全教給我!父皇…論起來他爺爺在漢國軍中做太醫,是正經太醫院的!比我皇爺爺一介孤兒,落在寺裡做小和尚的出身可高呢!再說了,不說我皇爺爺,就說我親太爺,棄官不做去做道士……”
越說越離譜,我含怒打斷她“夠了…有你這般揭祖宗往事的嗎?我看你是野透了,還有一點女兒家的樣子嗎?”
“父皇!他這種身手,放在我公主府這種十幾年沒波瀾的地兒,實在是屈才!他是該有大出息的人…孩兒聽說,現今領霸中原,剛嗣位的那個周主柴榮,他沒投奔他姑父之前,是做小買賣的,聽說賣過傘的……”
我不耐煩,聽見她誇那田英我就心焦“彆說了!你母妃惦記你呢,晚膳你到流杯宮去用,朕要去看鐘娘娘,過問一下你六弟的婚事。由你渾鬨幾個月,等你六弟的正妃一進門,按年歲,怎麼著也輪著你了……”
“彆呀…還有大哥……”
“你大哥…唉…他府裡該是早有人,挑個可心的,快得很!還是你的事兒要緊!”
時光匆匆掠過,靈若和劉節一點進展都不見,我通過線人——劉府的管家劉恩得知,我賜下大宅後,劉節立馬派快馬耗費多時去洪州接他親娘來金陵。眼下老夫人沒到,我卻極為感動——我一向重視子女的孝行,老大在這上差一點,故此被我嫌棄,從嘉、從善他們不錯,弘茂在的時候就更好……現在小劉那麼孝順,我心裡能不喜歡他嗎?
轉眼從嘉的婚事就在眼前了。鐘凝煙忙得不可開交,皇宮裡難得被喜氣籠罩。我的眾妃都說著吉利話,隻有阿雲最特殊,她不時歎氣,鬱鬱不歡。我以為她有了身子,心情喜怒不定也是有的。誰知,我倆在雲暖樓獨處的時候,她告訴我一句真話,她說“可憐了!周娥皇小姐美若天仙,才華橫溢,出身高貴,又是正妃,樣樣賽過那黃小姐。隻怕今後從嘉身邊要多有怨女了!道人我,實在為公府紅顏一歎呢!”
我聽了默然一時,男女之緣,其權莫不在男。我六兒才比子建,貌賽宋玉,難免招下許多情債!紅顏爭妒,必是有的!好在六兒一向心善,也不會太虧了小黃!我一時覺得心虧,便對道人道“道人呐,你還有心管這個,你年歲已大,生兒不易,還不安心養胎,委任好信任的太醫?”
定雲滿不在乎,一翻紅唇,說道“眼下我自己就行,等用人的時候,便還是杜老太醫,舊人用他踏實!”
舊人…舊人…人道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是從情份上說的;可男人喜新厭舊,卻是第一步先從臉上看的。定雲就是比彆人通透,因著明白,就難裝糊塗!久之就少了幾分圓融,有時被善惡是非縛住,難以自行開解,反而自招煩惱了!
從嘉的婚事不算太隆重。因自收降馬楚,修了上林苑,朝臣多在暗中腹誹我奢侈。我一麵停修宮室(反正也修得了)——標榜自己穿的檢樸,住的得體,一麵也要通過從嘉的大婚,給大臣做個榜樣!小六一來不是皇儲,二來不是長子、對朝廷也沒半分功勞,婚事就該從簡!
可簡單的婚事,並沒有阻擋從嘉婚後的幸福——十八歲的六兒重光果然愛上了娥皇,不管身邊有多少姬妾,每一天,他都粘著娥皇——周憲專寵了。自此以後,我再也沒在宮裡見過湖南那位黃小姐——道人的話,果然說準了!
娥皇設計的新發型,將發髻梳得高高的,兩旁作蓬鬆的花樣兒,又精致又考究,配上那淡色纖薄的衣裳,她本有國色,美貌冠絕天下,又精通各種才藝,和我兒又投緣,自然把小六降得服服帖帖的,出雙入對,羨煞旁人!
從嘉孝順,娶妻後經常帶著娥皇來我和凝煙跟前轉悠,我看著他倆,心裡著實得意,一開心,好東西也沒少給!可看著從嘉,想著靈若,她這孩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