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朝煙雲!
朱愛卿給派走了,慕容暉之一副戴罪的裝束,穿著一身米色囚服跪在清暉殿門口來了。暉之是我信任的小臣。依他的能耐,也是完全可堪大用的。可朝裡朋黨傾軋,若讓他一個江湖人進去,隻能誤了他。這麼多年,我雖親著暉之,留他在太醫院,卻一直沒重用——唯一重用了一次,他還給弄砸了,這一次暉之隻是聽了定雲的,又沒和我作對,我也沒想把他怎樣!我心一軟,趕快許他進殿說話。定雲和我也沒隔夜的仇,我惱他不該間接的推波助瀾!想到這點,我便冷著臉賜他平身,對他道“以前的事朕給你記著,她的傷不好治,你快換了衣衫去幫把手!朕已命小何到青龍山天機門據點傳旨,叫江為和姚端前來唐宮了。”
暉之聽了,臉色複雜,栗色的臉竟有些發白,道“皇上不可!您不知此刻江湖各派亦是動蕩。文小何其實早已探知了這些,暗裡告知於臣,是微臣怕您著惱,有意叫他瞞下的。陛下,姚端精通易理,早就看出保大間龍氣北移,七年前他見星象有變,所以在塍玉島上大哭一場,卷著包袱去了蜀地。現已在一個山洞尋見他師弟譚紫霄,兩人冰釋前嫌,由弟子守著山洞修煉呢。前不久,聽說譚道長在姚道長幫助之下,著出《化書》行世,宋國老花重金在金陵尋到拓本,看了一遍卻扔到河裡。譚國師的徒弟向宋國老傳國師的話,說譚國師早已算到,宋國老日後必遭天罰,功業無成,不得善了,僅得全屍而已,宋國老氣得不行,直言有生之年見到譚國師必殺之;那江為現下也不可能在太湖的!他早年間被天機門派到白鹿書院讀書,在那兒得到大詩人陳貺的指點,認他為師。現在因金陵王氣北移,他身體本來就不好,現下更有心避世,已帶著他師弟謝小端,往江西去尋隱居在那兒的他的師父陳貺和師兄劉洞去了。”
“大膽!”我暴怒不已,“姚端這妖道,竟敢向門眾胡言,說什麼王氣北移,真是忤逆!這個江為…他一個醫生,充其量是個文士,竟敢托大,真是豈有此理……”我氣得胃裡劇疼,卻疼得腦中愈發清明,譚、姚二人竟然這麼早就窺破天機,早早跑掉了!文小何早知其事,卻不報我,莫非他也生了二意?……我臉上的陰霾再也藏不住了,細眉一挑,目蘊寒火望定了暉之,撐著身子問道“天機門乃江湖大幫,那其它人呢?!”
“據小臣聽江湖上的朋友所傳,自江為等人走後,皇上派丁覺生手下天機六子偕同田少俠、陳大人去往契丹乞兵,事雖不成,丁覺生卻在江湖上獲得了聲望,唐國許多士子認為他的徒弟忠義無雙,眾口鑠金抬高了他的地位,他也生了爭奪門主之位的心;丁覺生的師父周正清認為,耿娘娘已入紅塵,晉身為妃,不宜在門中占門主之位,有累我朝江湖機要不得上達天聽。論資排輩,門主之位該歸於他。且宋國老受先皇旨意,自先帝晏駕之後,累年代朝廷發放天機門弟子經費及犒賞,即便歸隱期間,這項開銷也仍歸他掌管。這筆錢原也握在周道長手裡。現下,丁氏弟子與周氏弟子暗鬥,周正清實力不敵,很快在江湖上傳出他閉關練功的消息。可小臣聽說,周道長已遭幽禁,地址不詳,不肯歸附丁覺生的派中元老範文芷、賀千尋也已不知所蹤。剩下的人以通玄道人尹天衣為首,紛紛噤口不言,所以現下朝廷獲知的消息,全是由丁覺生的弟子傳給文總管的。周正清被禁這件事情極為詭密,小臣因昔時與天機門焦鵬遠先生交好,常有通信。也是最近才從信中得知的。”
我一聽這話,簡直氣得七竅生煙!自我執掌唐國以來,至今已有十三年了,朝臣百僚、後宮嬪妃,在我耳邊唱的都是歌舞升平,天下歸心!便像定雲那樣的,在滿宮裡也不可能有第二個!如今呢?有內鬼勾結早已歸順的留氏兄弟倒我的台不說,連江湖上的人都不安分了!
周正清是天機門前任門主周昱的首徒,自父皇立國時他就在了,這個人莫名給人關起來多時,朕這個自詡江湖消息儘知的唐國皇帝,竟然對此一無所知!如此一來,靠奇人異士打聽來的各國消息、朝中密事,到底還有幾分可信?
那姚端乃世之高士,竟說我金陵保大皇朝王氣北移,再看如今周主占儘了上風,眼看他的話就應驗了,再加上周主來的前一年,我親眼見那顆流星把天空劃開兩半,莫非正應著姚道人的話?如此細想之下,我心裡又如何不驚?
我的臉色漸漸變得煞白,胃中劇疼,滿臉冷汗自額上沁出,一滴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暉之見了,臉色有變,脫口關心於我道“皇上,依小臣愚見,江湖爭鬥,古來有的。術士道人,借天象亂言,搏取聲望,原是常理,不足聽信。您千萬彆動氣,保重龍體要緊!”
“哼!”我強撐病體輕輕冷哼一聲,“對付柴榮不容易,要治治這些人,朕還有的是法子!文小何曆來同江湖人打交道,他知道的內情定比你還多!他卻一個字都沒報,這裡頭大有蹊蹺!”我望向暉之清靈靈的眸子,一時竟也不知該不該、能不能信他,心念一轉,立即換了話頭“你不用管了,隻專心替朕去瞧阿雲的傷,暉之!你是阿雲的摯友,江為來不成,朕能信的就隻有你了!天機門的事兒,朕自有法子。一切都要等朕查過文小何再定……”
健碩沉穩的暉之,眼裡帶著些難言的含義顧我一瞬,垂下眸子答應了一個“是。”可他又補了一句道“皇上!小何與微臣,自我二入唐宮以來常打交道,小臣知道他的為人,他對陛下是忠心的!姚端、江為和譚峭的事,確實是小臣怕乾擾君心才不讓他報的,至於周正請和丁覺生的事,恐怕真的是因為他也知之未確呀!”
“好了!”好端端的仲春天氣,我卻一如三秋枯葉不由自主,隨風飄墮,好不淒涼!一想自己現在這個樣,著實心灰,我一手拿著絹子猛咳一會子,疲憊地擺擺手,儘量閒雅的端正坐好,口氣平和地對暉之道“朕…朕自會詳查,天機門線報無論如何不能斷。你呢!暉之!你知道的,耿道人是我命門所在,朕和她再如何相爭,可心裡總缺不得她!你隻要全力救她就成了!”暉之抿了抿嘴,似還想勸我,想了想還是沒說,隻答應個“是”字,便躬身退去了。
清暉殿裡極靜,連外麵的雨聲都溫柔起來,隻聽見隔開內殿的珍珠簾子受了黃金花窗透進的涼風,碰出悉索的微響,我不覺濕了眼眶,柔怯怯地撐著身子坐在寶位上,展開那繡龍的舊絹帕——那是那年生病時鐘後繡了送我的,一條纏雲的飛龍,鮮紅的血跡,已將祥雲染作緋色,真像極了現在的我——江山如暮,命如遊絲,王氣北移,姚道長說的,可不就是真的嗎?唉!難怪連小何可能都不忠心於我了!
不能心軟!我一瞬心緒激蕩,前前後後想了許多,自己抹了淚,揚聲叫過寧安“差人到文小何的下處搜查,有可疑物件立刻取來覆命!”
進門的李寧安有些驚疑,隨即應了個“是”,轉身退出時,心裡還是顧著我,溫和地催道“聖上,皇後娘娘身邊的木棠姑姑來了,請您午膳到清溪軒呢,都在了,就等您呢!”
“知道了。你派人去文小何處,咱們同去清溪軒吧。”
我一到清溪軒就得了點子驚喜,原來眾妃命人已擺了好些盆牡丹、芍藥各色名花在階前,香氣襲人,宮前綠柳成蔭,繞定宮院的水涇波光搖曳,雖然空氣中的雨氣未散,冷絲絲的,空中重雲堆疊,宮道磚地上早用淨水潑掃過,潔淨宜人,走路不濕鞋、不起塵,與尋常雨時大不一樣!那些明豔的姚黃魏紫嬌紅嫩粉,雖籠了一層暗色,依然含珠帶露,美得不可方物,雨後的微陽半隱,遠近亭台罩在輕霧裡,靜謐如舊,清溪軒兩扇朱門大開著,凝煙領著水清、陸紊、曼曼已在門前迎我了!平常鐘後不爭不搶,什麼都推讓給諸妃,真到了出場麵的時候,眾人還要敬著鐘後的。
一襲玄色龍袍的我,心情原是鬱悶,見了這陣仗,也不好掃興,勉強含著笑,一麵與眾人互問了寒溫,一麵擁在脂粉花香裡走進去了。
宴上誰也不提不開心的事,一向沉靜穩重的鐘後難得提議道“皇上說宮裡朱門鎮日都鎖著,臣妾們今日想了個法子,把門大開了,從外到裡搬些好花放著,咱們坐在中庭看舞行令,這宴便叫開門宴,可好?”
偏穿著一身淡翠色的紊紊不識數,笑道“妾妃看極好!前些日子皇後在宮裡減膳,好久都不曾……”
我想著玉涴剛走,周主又不退,反將我江山打得七零八落,國庫日益枯竭,我已愁正沒法子呢,這個阿鬥偏這時來惹著我,我不免冷下口吻,板了臉道“樂一樂雖好,可憐缺了李愛妃,耿道人也不在,終是不好!大夥吃碗餛飩,聚聚就罷了,朕也沒興看舞!”
紊紊掩了掩口,忙婉言勸道“彆呀!聖上,算妾妃失言,聖上可知,否極泰來,說不定今日一樂,明兒周主就敗了呢?”
“唉…那倒好。”我揚聲道“朕來吹笛,曼曼作舞,水清既說她這兒的餛飩特彆,就勞她去當庖廚。紊紊既講錯了話,就作歌補償好了。皇後你麼,去備行酒令的羯鼓、香花,什麼周主、漢主,天皇老子也不管了,咱們玩一場再說!”
曼曼所作乃“白紵舞”,乃東吳織女所創,盛行於吳宮。她已是舞技如神,她薄施胭脂,更顯得貌如西子,膚白身纖,秀發挽個蓬鬆鬆的迎仙髻兒,又著意換了一件雪白底子亂繡緋色梅瓣的長袖舞衣,趁著門外花色,和著笛曲歌聲,在中庭舞榭上輾轉騰挪,舞袖掩、拂、飛、揚之間,直如浮雲掩月,她的眉毛原就好看,纖細修長,向來不需畫,那眉色映上絕亮秋波,天然絕配,此時她那嬌媚的眼波隨著舞步流轉,明眸善睞,含情相顧於我,叫我如何不憐、如何不愛?
我隱了心裡幽恨,按動昔時所譜的舊曲《偶眠》,聽紊紊唱最愛的一首白樂天詩道杯放桌案上,枕臂火爐前。老愛尋思事,慵多取次眠。妻叫卸烏帽,婢與展青氈,已是屏風樣,何勞畫古賢?
紊紊唱罷了,下來執了一隻玉杯笑道“皇上錯了,當先罰一杯!這好好的舞,皇上卻偷懶犯困,實在該罰!”
我聽了,撂了笛子,順勢接了陸妃遞的酒,一口悶了,皺著眉掃她一眼嗔怪她道“誒!不好,不好!這備的酒不是龍腦,也不是竹葉青,這酒不好,吃不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