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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過朱家簡陋的大門,秦浩被朱白氏帶到書房。
朱先生擱下批注《論語》的朱筆,抬眼看向秦浩:“聽聞你以《三字經》問倒過蒙師?“
秦浩故作自大:“是他們自己答不上。“
朱先生微微一笑:“既然你已經熟讀三字經了,那你應該曉得性相近,習相遠的典故,晉人周處,少時為害鄉裡,後斬蛟射虎改過自新,你說他是善呢,還是惡呢?”
“姑父,周處除害前以鬥毆為樂,此樂從何而來?若本性皆善,初鬥時應覺痛苦才是。”秦浩眼珠一轉。
朱先生微微搖頭:“周處之樂在逞強,非在傷人,如幼虎撲戲未存殺心,明白了自己竟是第三害後,從此下決心改過自新,若是性本惡,又如何會浪子回頭?”
秦浩反駁:“幼虎撲戲雖無殺心,卻已顯露爪牙之利,若本性無惡,何須後天教化?”
朱先生撫須輕笑:“泉清本善,築堤是為導其入田,非防其惡。《孟子》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見孺子墜井而生驚懼,此乃天性;而周處改過,正因良知未泯。”
“你質疑典籍矛盾,卻未悟‘玄黃’‘蒼天’之辨本是觀物角度不同——如你觀梨樹,仰視見花,俯視見泥,可曾疑樹非一物?”
秦浩不再吭聲,衝著對方搖搖下拜。
朱先生見狀啞然失笑:“罷了罷了,明日讓你達準備好束脩送來。”
說完有些遺憾地看向窗外寂靜的小院,歎了口氣:“看樣子這清靜是躲不掉咯。”
一直在書房外偷聽的朱白氏聞言,激動得差點打翻了茶壺,趕緊悄咪咪離開。
……
雪後的白鹿原銀裝素裹,白嘉軒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手裡牽著五歲的秦浩往朱先生家走去。他另一隻手提著個竹籃,裡麵裝著五斤豬肉、五斤羊肉還有一壺自家釀的米酒——這是給姐夫朱先生的束脩。
就在二人剛路過鹿家門口時,卻被鹿子霖給叫住。
“嘉軒這天寒地凍的乾啥去嘛?”
白嘉軒下意識將竹籃往身後藏,鹿子霖一看立馬湊了過來:“大白天有啥見不得人的,還藏著呢嘛。”
“不關你事,起開,我帶娃走親戚還得跟你彙報是怎地。”白嘉軒沒好氣地推開鹿子霖。
鹿子霖望著二人的背影,越琢磨越覺得不對頭,趕緊把兒子鹿兆鵬叫上,悄咪咪跟在二人身後。
結果大老遠走了一路,發現是去白嘉軒姐夫家的路,鹿子霖原本想要半途而廢,鹿兆鵬卻說:“聽說朱先生是咱們原上最有學問的人,咋沒人請他開私塾嘞?”
“哪是沒人請,前些年請他的人把門檻都踏破了,好多達官顯貴呢,結果他死腦筋,死活不去,白白升官發財的機會沒了嘛……”鹿子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
“這不年不節的,白嘉軒帶這麼多東西上門,該不會是拜師禮吧?”
鹿子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這下可把他急壞了,本來白嘉軒生的兒子就比他兒子聰明,現在人家又得了名師,自家兒子要是還渾渾噩噩的混下去,兩家的差距可不就越來越大了嘛。
“兆鵬,你趕緊回家,讓你爺準備好束脩,咱說啥也不能再落後了。”
鹿兆鵬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鹿子霖推著往回走,差點摔了個大馬趴,趕緊爬起來往家裡跑。
……
朱家堂屋裡,朱先生不是個喜歡繁文縟節的人,拜師禮一切從簡,單單收了白嘉軒送來的束脩,然後讓秦浩敬杯茶,就算禮成。
結果秦浩剛把茶杯遞上,朱家大院的門就被撞開了。
鹿子霖跟鹿兆鵬頂著一腦袋雪闖了進來。
一進門鹿子霖就讓鹿兆鵬跪到秦浩旁邊。
朱先生皺了皺眉,白嘉軒氣壞了拽著鹿子霖:“你啥意思嘛。”
鹿子霖自知理虧,隻是一個勁的衝朱先生道:“朱先生,反正一個娃是收,兩個娃也是教,乾脆把我們家兆鵬也收了吧。”
白嘉軒更生氣了,薅著鹿子霖的衣領就往外拉,好不容易姐夫才答應收下兒子,要是讓鹿子霖給攪黃了,非宰了他不可。
鹿子霖突出一個死皮賴臉,硬生生把束脩交給朱白氏,然後就讓鹿兆鵬給朱先生磕頭。
朱先生實在看不下去,叫住白嘉軒,隨後對跪在麵前的鹿兆鵬道:“你為什麼要拜我為師啊?”
鹿兆鵬恭恭敬敬的道:“聽說先生是原上最有學問的人,我有很多事不懂,想向先生請教。”
“哦,你有什麼不懂,先說一個我聽聽。”
鹿兆鵬被朱先生突然一問,緊張地攥著衣角,忽然指著窗外雪地裡覓食的麻雀:“先生,為啥這些雀兒冬天不往南飛?前日我聽學堂娃們背詩,說‘雁南渡’,可咱原上的雀兒年年都在這兒。“
朱先生聞言輕笑,目光掃過鹿子霖急切的臉:“你可知雁是候鳥,雀是留鳥?“見鹿兆鵬茫然搖頭,他蘸著茶水在案幾上畫道:“雁翅寬體沉,需借長風南飛;雀兒翅短精悍,能鑽草垛覓食,所以雀兒不必羨慕大雁,各有各的活法罷了。”
鹿兆鵬眼裡滿是失望:“先生還是不想收我。”
朱先生微微點頭:“倒是個聰慧的孩子……”
話還沒說完,鹿子霖就在一旁喊道:“朱先生,我兒兆鵬打小就聰明,那三字經、千字文他都背得滾瓜爛熟嘞,娃你快給朱先生背背。”
“人之初、性本善……”
朱先生抬手打斷鹿兆鵬的背誦,隨後對一旁的朱白氏道:“再去準備一杯茶來。”
堂屋前,朱先生鄭重地對秦浩和鹿兆鵬道。
“既入我門,需知學問首重思辨。典籍可質疑,但需有理有據;師長可問難,但不可輕狂……“
“先生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眼看著朱先生先後喝下兒子的奉茶,白嘉軒跟鹿子霖都是麵上一喜,不過很快白嘉軒又狠狠瞪了鹿子霖一眼。
鹿子霖占了便宜也不生氣,嘿嘿笑道:“嘉軒這多好,咱倆一塊光屁股長大,你娃跟我娃現在又是同窗,白鹿不分家嘛。”
對於鹿子霖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嘴臉,白嘉軒氣哼哼的走了,鹿子霖厚著臉皮跟了上去。
而秦浩跟鹿兆鵬則是留了下來,開啟了他們的蒙學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