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白嘉軒的腳步比來時沉重許多。路過村口的戲台時,他看見幾個孩童在玩跳房子,清脆的笑聲飄得很遠。其中就有白靈,小丫頭穿著藍布學生裝,辮子隨著跳躍一甩一甩。白嘉軒駐足看了許久。
“達,回來了。”
秦浩正在院子裡教白繼川認字,見父親神色不對,讓冷秋月把孩子帶進屋。他給白嘉軒倒了碗熱茶:“鹿子霖怎麼說?“
白嘉軒將茶碗捧在掌心,熱氣氤氳中,他仿佛又看見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浩兒,“他的聲音透著疲憊,“鹿子霖和從前不一樣了。“
秦浩聽完父親的敘述,指節在桌麵上敲出沉悶的節奏。油燈將他的側影投在牆上,像柄出鞘的劍。“達,用不著擔心。“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一個鹿子霖而已。要想碾死他,就跟碾死一隻臭蟲一樣簡單。“
“浩兒!“白嘉軒被兒子話裡的殺氣驚得茶碗一晃,熱水濺在手背上,“你可彆亂來!不管怎麼說鹿家也是白鹿村的大戶.“
“那要是鹿子霖對孝文他們動手呢?“秦浩突然反問,眼睛在燈下閃著寒光。
白嘉軒“啪“地拍案而起,茶碗震倒在桌上,褐色的茶水順著桌沿滴落:“他要是敢動你們一根毫毛,我就刮了他!“
這一夜,白嘉軒在祠堂的蒲團上跪到三更。供桌上的長明燈將祖宗牌位照得忽明忽暗,香爐裡的灰積了厚厚一層。他想起二十年前和鹿子霖一起修水渠的時光,那時兩個年輕人並排躺在麥垛上,望著滿天繁星說要做兒女親家……
次日天剛蒙蒙亮,鹿子霖就被此起彼伏的雞鳴聲驚醒。他睜開眼,看見紙窗上泛著魚肚白的光。妻子棗花迷迷糊糊地拽他衣袖:“再睡會兒吧“
鹿子霖輕輕掙開,披衣下床。院門“吱呀“一聲打開時,驚飛了在牆頭梳理羽毛的麻雀。
他沿著村道慢慢走,晨露打濕了布鞋。幾個早起的村民見了他,招呼聲卡在喉嚨裡——鹿子霖隻是微微點頭,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怕不是在牢裡被人剪了舌頭“白興兒小聲嘀咕,被婆娘掐了一把。
“小心讓他聽見。”
戲台的青石板上還留著昨夜的水痕。鹿子霖蹲在台沿,這個姿勢讓他的脊骨凸起如刀。他望著村口的牌坊發呆,牌坊上刻著“白鹿村“三個字,是當年兩姓先祖一起立的。
“達,你看啥呢?“鹿兆海揉著眼睛站在台下,褲腳沾著草屑。這孩子長得更像他娘,長相秀氣也更白。
鹿子霖招招手,少年靈活地爬上戲台。
“娘怕你出事,就讓俺來看看你。“鹿兆海打了個哈欠,晨光給他的睫毛鍍上金邊。
鹿子霖忽然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這個動作讓兩人都愣住了——上一次這樣做還是八年前送鹿兆鵬去西安讀書時。
“來,兆海,“他的聲音柔和了些:“跟達說說,俺不在的這八年村裡都發生了啥事。“
鹿兆海掰著手指頭竹筒倒豆子般說了起來。他說秦浩組建了兩百多人的保安團,把方圓百裡的土匪都剿乾淨了,說村裡來了新式學堂的先生,現在連女娃都能上學,說後山建了神秘的大工廠,每個月都有馬車運貨出去
鹿子霖越聽越心驚。他不在的這八年,白家居然織就了這樣一張大網。
保安團、工廠、學堂,每一樣都像鐵鏈上的環,牢牢鎖住白鹿原的權力。
最要命的是那兩百來號人的保安團——這樣一股力量,隨時都可以把他,把整個鹿家碾成粉碎。
“達,你能不能不要跟白家過不去了?”
鹿兆海的話讓鹿子霖怒氣飆升:“你也跟你哥一樣,跟白家穿一條褲子?”
“不……不是的。”鹿兆海緊張的解釋:“達,你要是跟白家鬨得太凶,弄不好白靈就不跟我玩兒了。”
鹿子霖抽了一口旱煙,罵道:“個慫娃,就不能給達爭口氣娶個城裡大戶人家的閨女回來。”
“可……俺還是喜歡跟白靈一塊玩兒。”鹿兆海抿了抿嘴唇。
鹿子霖看著兒子涉世未深的純潔目光,罵了一句:“沒出息。”
就在此時,一陣整齊的口號聲從遠處傳來。
“一二一……一二一!”
洪亮的口號聲由遠及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震得地麵微微發顫。
鹿子霖蹲在戲台邊沿,手裡的旱煙杆懸在半空,煙絲早已燃儘,他卻渾然不覺。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從戲台前跑過的那隊人馬——
三十餘名精壯漢子,清一色光著膀子,古銅色的皮膚在晨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他們步伐穩健,肌肉隨著跑動繃出淩厲的線條,腰間彆著的短刀和肩上扛的長槍隨著動作微微晃動,發出金屬碰撞的輕響。
最令人心驚的是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鷹,沉靜似狼,仿佛隨時能撲出去撕碎獵物。
鹿子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曾在西安城見過軍閥的兵痞,那些人吊兒郎當,眼裡隻有煙土和銀元。
可眼前這群人不同,他們的紀律性和殺氣,簡直像從戰場上淬煉出來的精銳。
隊伍最前方是個皮膚黝黑的壯碩青年,他脖頸上掛著一枚銅哨,跑動時哨子隨步伐輕晃,像某種無聲的威懾。鹿子霖眯起眼,恍惚間竟覺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剛剛這些後生……都是保安團的?”他啞著嗓子問,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鹿兆海正踮腳張望,聞言興奮地點頭:“是啊達!他們每天天亮就開始操練,後山還有打靶場呢!”少年眼裡閃著憧憬的光:“等俺長大了,也要參加保安團!”
鹿子霖的眉頭狠狠一跳。他早聽兒子提過保安團人多勢眾,可親眼所見才知自己錯得離譜——這哪是尋常鄉勇?分明是一支虎狼之師!他甚至懷疑是不是牢裡待久了,眼前出現了幻覺。
“領頭那個……”他死死盯著隊伍遠去的背影,突然抓住兒子的手腕,“是黑娃吧?”
鹿兆海被捏得生疼,卻不敢掙脫,隻小聲應道:“嗯,現在叫鹿兆謙了,朱先生給起的名。”
鹿子霖微微點頭,眼裡閃過一道精光。
“鹿兆謙,好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