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後的京洲化工廠,空氣裡浮動著一絲無聲的震蕩。
費廠長遠赴黨校“學習”,其含義不言自明。劉總工雖未被立刻調整,依舊掛著總工程師的名頭,但昔日的權威已如風中殘燭。
廠區內流傳著一個無需言明的共識:城頭變幻大王旗,水書記要回來了。
一個禮拜後,部裡的紅頭文件正式下達,塵埃落定:水書記延遲退休,繼續擔任京洲化工廠黨官員。而費廠長留下的行政空缺,則由原本的副廠長程暉頂上。
這個結果印證了所有人的猜測,水書記正式回歸核心權力位置。
這天下班後,宋運輝夾著厚厚的幾本專業書,剛推開307宿舍的門,尋健翔就像個門神一樣竄過來,胳膊直接搭在他肩膀上。
“行啊,宋運輝!”尋健翔用力拍了他一下,豎起那根標誌性的大拇指,“你現在可是咱們廠的大名人了!技術論證會上舌戰群儒,硬是把老費、老劉那幫老狐狸懟得啞口無言,臉都綠了!嘖嘖,精彩,乾得漂亮!”
宋運輝有些不適應地推開他沉甸甸的胳膊,眉頭微皺:“你這都從哪兒聽來的?瞎傳。”
他走到自己那張堆滿書籍的床前,把書放下。
“啥叫瞎傳?”尋健翔四仰八叉地躺回自己那張雜亂的床鋪,翹起二郎腿,悠哉道,“廠裡都傳遍了!都說水頭這次能重新掌舵,你小子就是那首功第一號!開國元勳啊這是!等著吧,接下來就該封王拜將了!”
宋運輝被他這封建王朝的比喻逗樂了,搖頭失笑:“少扯淡!這都什麼年代了還封王拜將?你當舊社會造反呢?”
他順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倒了點涼白開。
尋健翔坐直身子,湊近了些:“嗨,那說封王拜將誇張了,論功行賞總跑不了吧?總不能乾完活兒不給工錢?你這才剛提了科長沒多久是不假,可這回立下這麼大的功勞,直接給你弄個副主任啥的,也沒啥大不了吧?”
宋運輝喝了一口水,神色坦然地放下搪瓷缸,目光平靜地看著尋健翔:“大尋,我真沒想過這些。我去做這個方案,不是為了跟誰作對,也不是為了幫誰重新掌權。我隻是覺得,國家投入寶貴的、有限的外彙,引進設備是為了什麼?是為了縮短我們與國際先進水平的差距!是為了真正提升我們的技術水平!如果我們僅僅因為一些個人的顧忌、盤算,就放棄引進更先進、更有前瞻性的設備,選個過時的FRC應付了事……那就是在犯罪!是在浪費國有資源!”
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好!說得好!”
兩人都是一驚,循聲望去。隻見水書記背著手,正站在虛掩的宿舍門口,臉上帶著讚許的笑容,手裡還拎著一瓶汾酒和一隻油紙包著的燒雞。
尋健翔反應極快,彈簧似的從床上跳起來,動作麻利得像身上裝了發條:“哎喲,水頭!您咋來了?那什麼……我正好約了人看電影!這就走,你們聊,你們慢慢聊!”
他一邊說一邊抓起搭在椅子背上的外套,幾乎是貼著門縫就溜了出去。
水書記看著尋健翔瞬間消失的背影,無奈又略帶惋惜地歎了口氣,目光轉向略顯局促的宋運輝:“大尋這孩子,看著吊兒郎當,心性其實不壞……他爹更是好樣的,當年為了挽救廠裡那批關鍵設備,就那麼……唉。”
他走進宿舍,隨手帶上門,語氣變得低沉:“是我這個當書記的沒真正把安全生產的責任重視起來……”
說到這裡,水書記頓了頓,仿佛等著宋運輝接一句場麵話圓過去。宋運輝卻隻是安靜地站著,眼神清澈。
水書記見狀,自嘲地笑了笑:“你啊……跟當年老劉剛進廠那會兒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像老費……心思靈活,本事都用在了‘來事兒’上。”
他隨意地拉過椅子坐下,示意宋運輝也坐:“小宋啊,人呐,可以有一身傲骨,但不要有太多傲氣。”
“我知道,你心裡瞧不上那些個勾心鬥角、蠅營狗苟的官場手段。這個想法,我年輕時也有過!”
水書記自己拿起一杯,把另一個杯子推到宋運輝麵前,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可是小宋,你要明白一點,現代社會,現代工業化的生產體係,最核心的兩點是什麼?是分工和協作!”
他抿了一口酒,咂咂嘴:“光有技術,沒有能協調資源、把控方向、平衡各方力量的人,再好的技術,也可能擱淺,或者變成一鍋夾生飯!”
宋運輝看著麵前渾濁的烈酒,眉頭習慣性地微蹙,卻還是毫不猶豫地端起來,仰頭一口氣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液體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裡,激得他瞬間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忍不住低咳了兩聲,眼角都咳出了淚花。
水書記被他這實誠勁兒逗得哈哈大笑:“哎喲喂,你這孩子也太實誠了!不會喝酒抿一口意思意思就成!誰讓你一口乾了?”
他笑得開懷,似乎很久沒這麼放鬆過了。
笑夠了,水書記才放下酒杯,神色變得語重心長:“小宋,你得記住,這個社會,這個人堆兒裡,像大尋那樣直來直去、心思簡單敞亮的畢竟是少數。”
“大多數人,都是老費、老劉那樣的,把自己個人利益,看得比集體利益要重的人,你得學會怎麼讓這些心思多、算盤精的人,也能老老實實、各安其位地去乾該乾的事!怎麼把他們那點私心掐滅,或者至少圈在籠子裡,讓它不要壞了大家夥兒共同追求的大目標?這都需要手段,需要智慧,需要曆練!”
“我今年六十歲了,還能再乾幾年?京洲化工的未來,終究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在這批年輕人裡,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有技術,有原則,有正氣!但是!你現在還太嫩!太純粹了!欠缺的就是這份在複雜人事中曆練摔打出來的火候!”
宋運輝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並沒有反駁,他對自己的不足認識還是很清楚的。
水書記也不拐彎抹角:“所以,我今晚特意來找你,就是要跟你交個底。未來這一兩年,我不打算再提拔你。”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宋運輝恍然。原來如此。他非但不傻,相反極為聰明,隻是習慣性地將所有精力都傾注在了技術與本身上。
“水書記,您放心。”宋運輝點了點頭:“我從來沒想過要什麼論功行賞。我隻是做了我認為對的事情,僅此而已。”
水書記定定地看著宋運輝年輕而認真的臉龐,發自內心的欣賞笑容:“好!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他放鬆下來,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小口:“另外啊,你姐夫這次真是幫了咱們廠的大忙,幫了我們京洲化工大忙!替我轉達一下感謝!”
接下來的時間,水書記不再談人事,興致勃勃地拉著宋運輝談起了剛確定引進的那套全新PDH設備的安裝調試要點、未來投產後如何優化產品參數、適應國際標準,以及可能的銷售方向。
宋運輝驚訝地發現,水書記對於技術並非一竅不通,他在宏觀層麵和技術應用前景上的思考頗有見地。
水書記仿佛看穿了宋運輝的詫異,爽朗一笑:“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老費老劉他們總拿十幾年前的老眼光看我,這些年我旁聽、自學就沒斷過!”
“小宋啊,我之所以這次拚著延遲退休、費這麼大勁力主引進這套最新的PDH,不是為了跟老費老劉鬥法!”
他環視著這間樸素的宿舍,語氣沉重而深情:“我在這京洲化工乾了幾十年了!從我十幾歲進廠當學徒工開始,這廠子的一磚一瓦,我都親眼看著它建起來,看著它長大!在我心裡,京洲化工,就跟我的孩子一樣親呐!我是真希望看到它能蒸蒸日上,看到它能造出響當當的世界一流產品,看到它有朝一日,能真正躋身國際化工巨頭的行列!讓外國人豎起大拇指!”
“可惜啊,老了就是老了……這個輝煌的未來,在我手裡是做不到了……隻能靠你們了!”
“未來是你們的!沉下心去,好好乾!把本事練瓷實!彆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