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長征的駝隊沿路凋零,派員趕赴保明客棧尋求接濟,卻得知朝士早已離開。餘眾暫無足夠人力和資源支持他們千裡迢迢返回故土,進退兩難,隻好拿紫釵公主剩餘的嫁妝寶飾沿路跟人換了些菜籽和器具,在「莫遲山」山南找了個長期落腳地兒,築起一道防風林和防野狼的矮石牆,搗衣炊飯建起村來。二十歲不到的眾姑娘農忙正緊,就地取材,利用極有限的器具開墾屬於她們的一片天。二十來個姑娘荷了鋤頭圓鍬下田去,土地滿眼荒蕪尚待整理。她們有的粗壯有的羸弱,燕瘦環肥不分彼此,拋開先前宮女丫鬟、廚役繡娘的身分,一律負責三尺寬的地盤,齊心動工,節節倒退著墾地。
荷鋤的姑娘一字排開,赤著腳往乾硬的土地鑿去,鐮刀像月牙兒那樣細細長長一彎鉤,都給她們拿來鋤地了。她們清一色穿著交領偏襟薄麻衣褲,袖長褲腿兒都隻到手腳七分處,當然是避免做起活兒來礙事兒,泰半也由於粗布服都是拿挑夫的男裝改製的,男裝有限,一件充抵兩件用,縫起來隻能將就著就好,顧不得合身。其中一名二十好幾的老姑娘「碧花」順著同伴的節奏,一齊把揚上肩頭的鐮刀刀尖兒朝土地戳下去挑上來,地皮這麼一掀就鬆動了。碧花一邊兒鋤地一邊兒撇過臉來,朝右鄰咧開嘴笑,露出不怎麼平整的一口黃板牙,跟她不怎麼細致、風吹日曬慣了的皮膚一個調調兒。她跟大夥兒一樣,用粗麻布迭了好幾個對折,包成偌大的頭巾,係結在下巴上。頭頂褶兒跟褶兒之間特意蓬蓬鬆鬆立著,留了好些餘地透氣,鬢腳處則寬寬立起,遮陽擋沙。
姍姍來遲的幾名貼身使女人手一捧百裡香,簇擁著紫釵公主蹦蹦跳跳跑來。她們舍不得換下一身薄紗透涼的漂亮衣裳,排斥那套老老實實的下田裝,也厭倦那無休無止的耕作,僅隻嘟著嘴慢下腳步,挨在田地邊兒看其他姑娘忙和,沒要參與的意思。
老姑娘碧花愛管事兒,倚老賣老喚她們著衫下田來,為大夥兒壯聲勢。排尾三兩名拚了命在鋤地的姑娘也嚷著要她們快來加入。為首的紫釵公主一手揪著飄逸的薄紗裙襬前後晃蕩,一手將百裡香湊近臉嗅了嗅。大好天光下,玩興正濃,作工是多麼多麼煞風景啊!
「公主,您人都來了,不好說不吧?就乾脆點兒,讓我們帶著您一起做。」碧花連哄帶騙,想逗紫釵公主下田動動手、散散心,不料紫釵公主我行我素,絲毫不為所動。一名膽大的姑娘壓低嗓門兒隨口罵道,「還不都為了她要嫁人,我們才落到這步田地。大夥兒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乾什麼就她不一樣?駝隊都毀了,我們也成了難民,她還擺出宮裡那副嬌貴勁兒,跩給誰看哪?哼,我看她好吃懶做、自命清高能到幾時!」眾姑娘聽她這話,讚同的紛紛低聲應和,態度有所保留的則悶不吭聲。總之駝隊存活下來、男丁除外的區區二十來個女眾就這麼窩裡反了起來。
跟紫釵公主一夥的眾使女有的在田地邊兒上拾蝸牛為樂,用修長白淨的兩指揑起褐色斑紋的蝸牛殼,舉得老高讓大夥兒指點議論著;有的腳步輕盈,正沿耕地外圍散著步。至於紫釵公主則順著田地邊的小徑獨個兒踱往小溪。
溪水涓涓橫亙這片黑土地,如蝸牛黏滑的軌跡那樣閃爍著斑斑點點亮光。百裡香的小碎葉子揉搓過後散發陣陣奇香,紫釵公主把整束綠葉倒懸著插入水麵下兩寸深處,不一會兒就有一羣銀白幼小的「塘藻魚」圍上來囓咬。水底有隻墨綠水龜緩慢遊過,對水麵上的熱鬨無動於衷。紫釵公主就這麼滿有興味地逗魚自娛,完全無視於眼前的災難。
溪口斜對角的「屏風山」下有個「紡車寮」,寮裡大半是做織品外銷的婦人幫,但是不時可見二三男丁在場,有樣兒學樣兒地從事著紡紗織布的差事兒。其中有一名年紀約莫三十五六、頭戴小小扁帽兒的紡織男,腹圍凸出,笨手笨腳坐在窄小的紡車中間,心不在焉持續手中的活兒,十足地濫竽充數,不進入情況。
一旁紗坊裡,成堆黃紗迭成小丘一樣高,漂染用的十幾大口淺口缸埋在地裡,缸缸相連,缸的上方高處搭了一根長長的橫木杆。一名浣紗工人雙手高握橫木杆保持平衡,兩腳跨入染缸來回踩踏,將紡綢充份浸潤在漂洗液裡,去汙除垢,再把洗好晾乾的紡綢泡進大染缸裡讓它上色。
這且兒有個偷兒路過,瞧上好的紡綢料子成批垂吊風中,大紫的大紅的、乳白的草綠的,鮮豔誘人,一定能賣到極好的價錢,瞧著瞧著心生貪念,想隨手摸走幾匹,好好發一筆橫財。
運柴婦人的手推車例常擱置一旁,兩支車把這麼一提,三麵矮木板圍成的車身就靠兩隻大木輪動了起來。偷兒迅雷般抄下幾匹,新染的上好紡綢即「啪搭啪搭」如船帆揚起又直直垂下,落入他臂彎兒裡,他遂拿多少算多少地忙不迭把贓物塞上車,然後提起兩支車把開溜。
山邊兒上的烏鴉拍翅羣舞,從樹巔噗噗橫掃而過。深感工作乏味的大腹紡織男覺著膩了、倦了,起身來到紗坊門口站站,先伸個大懶腰,再又拉拉筋骨、抓抓項背,無聊至極。忽見屋外空地垂掛的紡綢被人抽下,旋即聽聞車輪「轂轤轂轤」劃過碎石土地,且在重重紡綢飄揚的掩護下,迅速移往紗坊另一頭的聲響。
紡織男見這現象有違常理,直覺撒了腿朝車行方向奔去,跑到紗坊儘頭一看是遊民行竊,升起滿腔怒火,遂衝刺一躍而上,整個人撲在那偷兒身上,製住了他,隨即對著半空大叫大嚷,喚人來接應。
紗坊女眾聞聲,放下手裡的工,雞舍放養似地全數出籠,七嘴八舌來到肇事者跟前。一看,認出這偷兒是當年村裡一名遊手好閒的混混,至今還不務正業、隻寡廉鮮恥地竊取旁人辛勤勞動的成果,氣得大夥兒朝他頭上身上亂打一通。眾紡織娘隻管出氣要緊,一堆拳頭紛紛落下,不分青紅皂白的結果,連帶那捉賊有功的紡織男都一起遭殃。直到偷兒開口認錯,把一車紡綢奉還且空手離開紡車寮,這事兒才了結。
偷兒遊蕩了好一段路,餓得沒法兒繼續,遠遠瞧見前麵那條小溪,立時拖著臟兮兮的身子跌跌撞撞走到溪畔,撲通一聲跪地,捧著澄澈的溪水牛飲起來。溪裡淡青淡紫的長水草隨波擺蕩,偷兒又一把揪住,胡亂扯下幾葉放進嘴裡嚼。水草滑膩非常、淡而無味,偷兒怨歸怨,畢竟沒得挑。
吃飽喝足抬眼望去,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愣在不遠處,對他窮凶極惡的吃相詫異不已。姑娘麵容姣好、穿戴不凡,若能擄來賣了,必能討個好價錢!心生邪念的偷兒即刻付諸行動,走過來連招呼都未打,就從後背把笑容可掬、滿臉和善的紫釵公主摟住腰、摀起嘴給逮著了。
偷兒和紫釵公主所在地離駝隊同胞務農的田地頗有段距離,空空的曠野即使喊了救命,聲音也吹散風中,微弱乏力。苦無救兵可求的紫釵公主年輕氣盛,使儘全身力氣想甩脫緊扣她腰上的一雙粗手。偷兒逐漸招架不住,可又不甘就此放走一隻肥羊,情急之下遂帶著紫釵公主往後一仰,雙雙跌進溪裡。溪淺得很,對生命不構成威脅,但是扳倒紫釵公主之後偷兒得以側過身來,一腿壓在她胸腹之間,令她動彈不得,再將摀嘴的手一鬆,改以虎口掐入紫釵公主喉心,把她的臉壓到水麵下,誠心要嗆暈她。果然不多久,紫釵公主就氣短人虛,嗆咳不止,再也無力反抗。偷兒這才「見好就收」,攙起紫釵公主硬拖著上路。
向晚時分,田裡收工了,放眼望去都是深深給翻攪過的濕黑土。大夥兒首次打散一字排開的行列,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有的雙手壓住膝蓋頭兒,撐撐腿筋,有的扶著酸得不能再酸的後腰仰天伸展,然後農餘閒話著家常,陸陸續續往田地邊兒走去。原本坐臥一旁打發時間甚且小睡剛起的眾貼身使女見大夥兒下了工,也彼此吆喝在一塊兒準備回村兒裡去,這才發現沒了公主紫釵。
「公主,公主!」眾使女喊得聲嘶力竭也沒人回應,心想,一下午的悠閒,公主哪兒去了呢?如今天色驟暗,要是出了任何差錯,她們可怎承擔得起。幾名使女當場急得飆淚,瞎蒙似地到處亂轉。她們心想,紫釵公主獨個兒應走不遠,就算睡著了,這樣叫喚也早該聽見。大夥兒想不透她人去了哪兒,可是心裡都已蒙上一層不很樂觀的陰影。
負責掌廚的佝僂老嫗個頭兒瘦小,身穿深棕色粗麻盤領束帶長袍,頭裹藍巾蓋住額角眉頭。藍眼珠的她有張癟臉,鼻子扁長,顴骨鼓凸,戽鬥下巴多了一坨肉,這會兒停下馬車蹲在路邊兒吞了個地瓜果腹,馬車上則載了滿簍剛摘來的菜葉子。長年不受重視的她習慣使然麵無表情,填飽肚子之後,手裡提了個包袱即一腳跨過草叢沒入林裡,找食材也找些藥草入菜,好治大夥兒風寒。
掌廚老嫗有心,三步五時藉找食材之便,刻意駕車過溪找紫釵公主,可這麼大的地,誰曉得她人哪兒去了?天黑過後駕車回村兒的路上,搜人無著的她忽然心生不祥之感,遂在草地上擱置了一張小方幾案做為供桌,地上陰暗的角落又安放一隻小圓甕,當場燒了備妥多日的一套紫釵公主慣穿的美服,然後高舉小圓甕朝灰燼上灑酒,遙祭紫釵公主。依照駝隊老家的民間迷信,祭奠對象若為橫死者,酒甕要放地上,因魂往下頭去,歸陰間地府,所以刻意舍小方幾案不用,直接燒些冥器並朝地下祭酒,好送她上路。紫釵公主失蹤滿三十天,駝隊同胞早就放棄她了,唯掌廚老嫗懷抱一絲希望,相信她還活著。話雖如此,她卻又不忘追祭安魂,以免紫釵公主萬一遇難,將受到魂魄漂泊無著之苦。老嫗的矛盾心理顯露出真切的關懷,畢竟紫釵公主無論是活是死,都教人放心不下,諸般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