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戰火侵襲,不受妖怪紛擾的城池,安靜地沉睡在黑暗的夜色中。
到了白天,蘇醒的城池會變得忙綠,城下町會冒出嶄新的生機。
他觀察這座城,觀察了許久。
但這個世界的奈落好像真的是一個儘職的管理者,也隻是一個管理者,甚至比相同地位的人類做得更加優秀。
枯萎焦黑的森林和正殿,所有人都相信罪魁禍首是一場忽如其來的大火。
那場大火燒毀了周邊的森林,卻沒有造成城中的人員傷亡,一定是因為城主大人受神明庇佑,這才能讓眾人幸免於難。
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對此深信不疑。
到底是多麼完美的偽裝,居然將邪惡的半妖抬到了被人類視作神明的地位上。
「奈落」隻覺得諷刺。
不僅是管理人類的城池,甚至還建造出能夠讓人類平穩生活,在戰國亂世中如同淨土的國度。
何等虛偽,何等無聊。
這個世界的奈落為什麼要這麼做的理由,他至今難以相信。
五十年前親眼見識到了愛的盲目性,甚至當年親手利用這一點讓巫女和半妖反目成仇,這樣的「自己」居然也會犯下同樣的錯誤,在五十年後陷入對人類的戀慕,不可自拔。
五十年前,愛著半妖的巫女在生和死之間選擇了赴死。
五十年後,他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奈落隱藏起來的氣息。
他在寒冷的洞窟深處,看到了被鐵鏈和鬼火束縛的怪物。
隻需一眼,他就明白了這個世界的自己想做什麼。
由人類和妖怪扭曲的欲望組成的半妖,表麵上再怎麼裝得道貌岸然,骨子裡也改變不了腐爛的事實。
感受到結界波動的白夜和白童子匆匆忙忙趕來,「奈落」不慌不忙轉過身,看向如臨大敵的兩人。
“怎麼了?”他扯了扯嘴角,低沉的聲音充滿愉快的惡意,“害怕我說出去?”
愛會使人墮落,也會使人軟弱。
當愛意變成恨意,四魂之玉才會綻放出最為美麗的光芒。
「奈落」忽然就很想知道,那個女人得知一切後的表情。
他想看到那張臉上出現不可置信的神色,想聽到口口聲聲說著喜歡的嘴唇吐出憎惡的話語。
他想問她“你知不知道自己愛著的是什麼?”
抱著白色的狒狒毛坐在屋頂上的女人,對於他忽然的出現沒有任何反應。
被瘴氣毀掉的主殿,緩慢重建需要不少時間。
最近城裡多了不少陌生人,被召集而來的木匠在庭院和走廊之間忙碌,沒有人能看到紗織身後的奈落,張開結界的妖怪浮在空中,誇張的骨刺和尾巴像蜘蛛的觸肢一樣從背後張開。
紗織抱著破破爛爛的狒狒皮,看著下方的工人來回忙碌。
妖怪的皮毛就是結實,她在和室的廢墟裡扒拉許久,好不容易才扒拉出這麼一張皮來。
“如果他做了什麼壞事,你不用告訴我。”
背後的妖怪忽然頓住。
“……為什麼不?”
“我要等他回來自己和我說。”
「奈落」沉默許久,周身的氣息壓抑森冷,仿佛陰沉欲雨的天空。
他冷哼一聲,笑道“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不同,這個世界的奈落到了那邊,就如同有了預知的能力一樣。
好像人生重新來過一般,能夠憑著提前知曉一切為所欲為。
“如果是那樣……”紗織的聲音消失了一會兒。
“如果是那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她看向天空,城池上方灰暗的雲層層疊疊,最近一直在下雨,空氣吸足了濕潤的水汽,連掠過衣角的風都變得沉甸甸的。
紗織吐出一口氣,好像這一句話她一直想問很久了。
“單純追求力量的話,對於妖怪來說會不會更加幸福?”
不去愛上任何人,因此也不會被愛所困擾。
就像遇到她之前一般,接下來就像兩人從未相遇一樣,回到最初的模樣的話,會不會比現在更加輕鬆?
紗織還記得奈落得到四魂之玉是想變成完全的妖怪。
他討厭自己半妖的身份,也討厭自己多餘的人類之心。
紗織覺得不論是被愛還是去愛都很幸福,但妖怪對愛的感受真的一樣嗎?
對於妖怪來說,愛會不會是一種折磨。
哪怕隻是短短的一瞬也好,會不會想要回到最初冷酷無情也不會受傷的狀態?
這個問題,她無法向任何人傾訴,最終隻能問身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妖怪。
「奈落」沒有回答。
身體裡那個無法被填上的洞,仿佛被五十年前的火灼燒著一樣。
那場大火吞噬了肮臟可悲的盜賊,吞噬了互相愛慕的巫女和半妖,燒斷了命運織出的紅線。
現在火又再次燃燒起來,毀滅的欲望在心底膨脹,漆黑而扭曲的感情讓四魂之玉閃爍了一下。
人類脆弱的脖頸近在眼前,但就在「奈落」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周圍的空氣扭曲起來。
毫不掩飾的殺意化作森白骨刺驟然襲來,他瞬間離開屋頂,暴漲的骨刺分成密密麻麻的荊棘,撐開了連結兩個時空的縫隙。
白色的骨刺驟然綻開,好像尖銳的冰晶開出鋒利的花。
紗織手裡的狒狒皮掉了下來,她也就愣了那麼一下,卷上腰肢的觸手近乎粗暴地將她拉了過去。
那條觸手將她扯到回來的妖怪懷裡,然後又威脅般地多纏了幾圈,窸窣繞緊的聲音仿佛嘶嘶吐著信子的毒蛇,力道全然不似往常小心,勒得她幾乎有點隱隱生疼。
奈落盯著上空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冷冷地笑了一聲,眼底浮現出陰紅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