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靜,好平和——模模糊糊的意識清晰起來時,這是紗織最先感受到的想法。
仿佛置身於溫暖的水中,所有的疲憊和病痛都消失不見了,身體回歸尚在母腹裡的狀態,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經脈都舒展開來,湧入肺部的氧氣都比往常輕盈柔和。
……氧氣?
紗織睜開眼睛,看見了折射在水中的光,以及和水麵相隔的世界。
浸在水中,那些淺綠色的液體被圓形的結界籠罩著,像凝固的樹脂,尚未成型的琥珀,仿佛托在葉片上的露珠,而她置身於這露珠般的水球裡,詭異的狀態莫名讓她想到了裹在羊水裡的胎兒。
不不不,那樣的話也太詭異了。
紗織搖搖頭。
然後一轉視線,就看到了十分眼熟的觸手。
準確點說,是很多很多條觸手,像蛇一樣盤繞虯結,幾乎堆滿了這個奇怪的洞窟。
就這陣勢,與其說浸泡在奇怪液體裡的她是「胎兒」,不如說她是一顆蛋,被密密麻麻的觸手包圍起來,圓溜溜的結界也符合這個形容。
看著那些熟悉的觸手,紗織覺得她仿佛已經明白了什麼,微微側身回頭,果然迎上了陰紅的眼瞳。
“……”
奈落的臉還是人見陰刀的臉,脖子、肩膀、胸膛,這些都是正常的人類的模樣。
但腰部以下的地方,怎麼說呢,所謂的半妖——人類和妖怪的集合體——看一眼就能明白這個組合是怎麼回事。
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是妖怪,這一般是奈落重組身體時才會露出的原貌。
守在結界周圍的觸手一緊,窸窣著盤繞上來,淺綠色的水球在那一刻應聲而裂,外界的空氣忽然湧入肺腔,紗織咳嗽一聲,跌到冰冷黏膩的觸手上。
她記得她應該已經死了才對。
一邊咳嗽著,她摸向腹部的傷口,撕開她身體的刀傷如今摸去隻剩下一條細細的縫,人類的身體不可能有這種愈合能力,但這又確實是她的身體,那種本能般的熟悉感騙不了人。
觸手纏繞上來,托住她的身體四肢,奈落摟住她的背,手指穿過濕漉漉的長發,將她攬入冰冷的懷抱。
那股視線又冰冷又滾燙,看似平靜卻暗濤洶湧,他一直盯著她,仿佛不需要眨眼,也仿佛不曾知曉疲倦。
紗織在那寂靜中感受到了某種奇怪的不安。
仿佛繃著肉眼看不見的弦線,那根線處於即將被扯斷的臨界點上。
“……奈落?”
紅色的瞳孔微微緊縮,奈落的表情中有什麼東西忽然鬆了開來。
明明她隻是很普通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而已。
明明死而複生的人是她才對。
“……嘶。”忽然撞到硬邦邦的肩膀上,紗織忍不住發出細微的抽氣聲。
奈落將她抱得太緊了,而那些觸手隻讓情況變得更糟,她覺得自己就像被蟒蛇纏住了的獵物,再這樣下去肺部的空氣都要被擠出來了。
她抓住奈落的肩膀,指甲嵌入蒼白的皮膚,在那一刻驚異地發現,她的指甲劃破了他的皮膚,抓出了一條細細的血絲。
血痕雖然很快愈合,但她沒有看錯。
紗織睜大眼睛。
“奈落。”
她想說快看,但他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手臂勒得她後背發疼。
他想殺了她嗎?
紗織猛拍他的肩膀“你再不放手我就要憋死了!!”
聽到某個關鍵字,奈落倏然鬆手。
觸手暴躁地甩了甩,哐啷一下撞上堅硬的岩壁,他撫住她的臉,嗓音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你不會。”
“……”
奈落托著她的臉頰,那股壓抑得令人心驚的感覺一閃即逝,他很快收起那副神色,口吻再次變得冷淡理智。
“同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紗織“……”
紗織“你不覺得,你有很多事情需要向我解釋嗎?”
她「睡」了三個月。
春天早已過去,踏出洞口時,外麵的世界已然顯露出夏天的征兆。
樹影蔥蘢,日光明亮,但地底深處的牢籠陰暗潮濕,她雖然添了件外衣,走下石階時卻依然不可避免地打了個寒顫。
那股寒意和溫度無關,似有若無的詛咒殘留在空中,但那股氣息已經很淡了。
據說,另一世界的「奈落」解除了地牢的禁製,這才讓裡麵的怪物逃了出來。
那個怪物充滿對奈落的憎恨,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是窮凶極惡的罪犯和妖怪強行融合在一起的集合體。
就算那個人類本來是不可饒恕的罪犯,奈落做的也太過了。
紗織蹲在空蕩蕩的牢籠前。
從地牢裡逃出來的「半妖」捅了她一刀,結果因為她不想死的執念,她現在也變成半妖了。
在這幾年間,她吃過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肉湯和菜肴,全部都是為了讓她長生而被奈落殺掉的妖怪的身體部分。
直到她產生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這樣死去」的想法,那些東西才真正開始發揮效用,在最後一刻改寫了她死亡的命運。
所以她現在是什麼?
身為人類卻吃了妖怪,現在變得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隻能用半妖來形容了。
紗織直起身,奈落原本根本就不想帶她過來,拗不過她再三要求,才極其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她的決定。
但這不代表他們兩人現在就可以翻篇了。
“你。”
不讓奈落靠近,紗織伸出手指“先彆過來。”
奈落的眼神微微陰暗下去,好不容易恢複了人形,收回身體裡的觸手又開始蠢蠢欲動,仿佛想要將她抓回來。
但有些話她必須要說清楚。
紗織深吸一口氣,硬下心腸
“如果你以後還打算欺騙我,那我們隻能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