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生勿入帝王家!
北人性子粗獷,翰兒朵再怎樣華美,到底比不得木石之築,修建燕宮之時,便極儘宏大。問政之處不必說,就是阿日斯蘭的寢殿也甚為闊大。垣鈞在奏報之前心中一片熱切,奏報完畢之後,見上首阿日斯蘭凝神無言,心中不由得忐忑起來。這屋宇空闊,近侍都被遣出,越發顯得空落落的。他偷眼看去,阿日斯蘭為君日久,心思少有寫在臉上,如今雖然沉默,眉宇間卻頗有幾分動容。
阿日斯蘭也沒讓垣鈞久跪,隻沉默了一會兒便說到“垣統領請起,你是好意,朕甚是感激。此事關係重大,不可輕舉妄動。”
垣鈞聽得他不允,不由有些泄氣,正要再勸,阿日斯蘭擺擺手示意,接著說到“朕無意瞞你,你家殿下,朕心悅神往之。隻是”他語氣誠懇,又帶了幾分悵然“強求不來,更無意欺瞞。端看長生天之意吧。”
說到最後,他聲音了又不由自主帶出一點點傲氣“朕既然是長生天眷顧垂青之人,征服得了這大漠草原,又何愁不能贏得惠和的芳心。”
這麼一番話吐露出來,垣鈞先時還想再勸的心思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氣勢壓了下去。阿日斯蘭長相上融合了父母所長,身量高大健碩,五官雖然有高鼻深目的影子,但仍舊隨母親帶了南朝的精致細膩,久經沙場又常年身居上位,果敢堅毅之外也有矜貴成熟的氣質。他家公主自然是千好萬好,但眼前這個自信大方的男人也確實配得上他的殿下,又何須搞那些莫名堂的小動作呢。
垣鈞正要退下,阿日斯蘭注意到外間侍從已經在門口晃了第三次,揚聲道“進來回話吧!”
那侍從心急火燎地進了寢殿回稟道“稟大汗,瑪莉卡公主不知道哪兒聽來了阿爾捷金馬的閒話,帶了人去盛樂宮尋貴人的不是了!”
此言一出,阿日斯蘭和垣鈞都穩不住了,盛樂宮正是嘉楠的居處。嘉楠身份敏感,一向深居淺出,身邊服侍的除了玉瓊與惠和衛隨行之人,隻有阿日斯蘭親自調撥的親信宮人。宮中他人不知她的來曆,隻知道大汗看重非常,但又沒有個名分,平日裡言談間若要提起隻說盛樂宮貴人含混著。
阿日斯蘭身邊本沒有其他女眷,向來宮中這麼含混著也沒甚麼大事。這瑪莉卡公主是隨大宛國的嫡公主,隨大宛王子出使而來。大宛從前本是北漠屬國,後來北漠各部分裂,大宛也樂得把納貢之事糊弄過去。如今阿日斯蘭一統各部,北漠日漸強盛,大宛王審時度勢,又與北漠親熱起來。打聽得阿日斯蘭如今不僅尚未立有可敦,連夫人、側妃也一概全無,不禁破天荒的在使團裡丟了自己年方二八的小女兒瑪莉卡。
有流浪的吟遊詩人曾誇讚美麗的瑪莉卡公主膚白如雪,眼眸如同藍寶石,嘴唇如同玫瑰花瓣那樣嬌豔,正是大宛國最耀眼的明珠。大宛國王才不信那些坊間的怪話,說這個未娶親的北漠大汗遲遲不娶,是因為在男女之事上有什麼不對勁。這新上任的汗王立足未穩,後宮的空虛無非是要用來鏈接最有力的姻親罷了。小小的大宛自然比不上北漠驍勇的部落王公更值得籠絡,想想那汗王的母親,可敦之位隻怕將來說不定又是一位南朝的宗女,以換取那源源不斷的鹽鐵瓷茶。
那北漠把持著天南與西域的商路,西域所向往的南朝好物,樣樣都要經過北漠之手。過去北漠四分五裂,西域各國各顯神通,如今這新的拓跋汗年輕不大,處事卻老道,大燕城這麼一修,所有的行商漸漸都彙聚在了燕城的周圍,下一步恐怕就是要重啟當年他母親北嫁之時開啟,又被他兄長作亂所中斷的南北互市了。
大宛國王歲數有些老了,老人見得自然多些,聽的也多些。南朝這些年的亂子也由探馬和行商傳到了大宛宮中,聽說南朝如今當政的是老皇帝的女婿,掌軍的大司馬,當年射殺了這位拓跋汗的兄長一舉成名的。按說兩國是血仇,但從不聽這位拓跋汗有為兄報仇的打算,那邊南軍聽說趁雪災殺入王庭一回,到底也沒見動了拓跋汗王的根本元氣,倒是聽說把北漠留守王庭的兩個大部損傷慘重,兩個部落的王公一死一重傷,如今已經編入拓跋家直屬大帳的麾下了。
南朝老皇帝還剩下一個小公主,聽說姐姐姐夫都不待見,年紀諾大,也沒有個婚配,這豈不是比當年的寧國公主更加名正言順。不親香的姐妹嫁到北漠吃沙子喝馬奶也沒什麼可舍不得的。這可敦之位,隻怕就是給這位南朝小公主留的。
大宛國王自詡把情勢算得清楚明白,這拓跋汗如此忍得,稱得上心機深沉,老謀深算,實在不容小覷,北漠有了這樣的君王,來日國力強盛指日可待,故而他巴巴得將女兒送過來。若是那拓跋汗自己看上了,留下了瑪莉卡,自然不算大宛國壞了他的好事,反而要對大宛國以禮相待;若是他美色當前,仍舊能忍住了不提,也必能感受到大宛國的示好,待將來南朝的可敦嫁入了燕城,後宮中仍有瑪莉卡的一席之地。至於說阿日斯蘭不為所動這種事,大宛國王倒是從未想過,他對自己的女兒的美貌甚有信心,天底下還有不愛美人的男子嗎!
瑪莉卡年紀尚幼,哪裡知道自己父親的那麼些花花腸子,高高興興隨了兄長來北漠出使,見了這英俊偉岸的汗王,心中倒是頗有幾分羞意的。大宛國捧著她的男子不知凡幾,隻是那些毛頭小子,哪一個比得上拓跋汗這樣的上國君王呢。哥哥從旁閒閒吹了幾句風,阿日斯蘭為著阿爾捷金馬對她們一行也頗有照顧。在瑪莉卡看來,這大汗彆人說起來威嚴莊重,對自己倒是十分的和顏悅色,這還有什麼彆的緣故呢,自然和其他男子一樣,深深愛上自己罷了。
若是阿日斯蘭後宮佳麗眾多,瑪莉卡到底是宮裡長大的女子,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彆的醋意。偏偏她打聽到這偌大的後宮,竟然不是傳言中那樣沒有女眷,不僅有一位寵姬,甚至還有一個孩子!不僅如此,因為阿爾捷金馬飼養不易,馬夫也是大宛送來了。因為聽說這兩年阿爾捷金馬接連死了三匹,實在罕見,瑪莉卡擔心是馬夫飼養不利,召來一問,更是氣昏了頭。那寵姬不知道中了什麼妖術,隔幾個月就要給天馬放血醫治,那三匹馬竟都是活生生失血而死的!
各國隻知道汗血寶馬是至寶,哪兒知道這阿爾捷金馬天生產仔不易,繁衍極難。就是大宛國內,也不過區區百十來匹,不是為了交好北漠,這馬是絕不會外流的。就是大宛國的王室成員,也未必人人都有,她瑪莉卡也隻有一匹,愛如珍寶。這無名無分的妖姬,不知道得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怪病,竟然活生生害死了三匹寶馬,也不知道給拓跋汗下了什麼迷藥,實在是罪不可恕!
瑪莉卡怒火中燒,又自詡已經得了拓跋汗的傾心,那妖姬聽說剛生了孩兒不久,正是不能邀寵的時候。何況生了孩兒也沒有個名分,想來比起一個女奴也好不了多少的身份,正好把她打殺了,也好絕了一患。
阿日斯蘭帶了垣鈞趕到盛樂宮的時候,恰正看見瑪莉卡持了她鑲金嵌寶的馬鞭在抽打盛樂宮的大門出氣。盛樂宮宮門緊閉,門外空無一人,想來是嘉楠不欲生事,叫人避了。
垣鈞心頭火起,他的殿下是何等身份,瑪莉卡這樣所謂的番邦公主,若是在天南朝中,母國勢微,連到嘉楠麵前請安的資格都未必能有。如今這樣一個蠻族丫頭竟然敢到嘉楠居處之外滋事,所謂主辱仆死,他哪裡還有臉站著,不過因為是客居,主人又在旁邊,才極力忍耐,端看北漠大汗如何行事了。
瑪莉卡帶人來滋事,滿心以為這妖姬必要跪在自己麵前苦苦求饒,不想盛樂宮中的人竟然見了自己阿日斯蘭帶人前來,竟然敢叫她吃閉門羹,氣得她隻好抽打宮門出氣。
其時晴光瀲灩,盛樂宮正是大燕宮中景致最美之處,宮門外花木扶疏,瑪莉卡一身火紅的衣裙,頭戴著大宛國女子喜愛的珠玉寶冠,長長的金流蘇隨著黑黑的發辮垂在臉側。她生的極好,就是發起脾氣也彆有一番嬌俏動人。見阿日斯蘭帶人趕到,她一跺腳衝上前行了一禮,眼珠轉了轉,用北漠話說到“可汗,瑪莉卡在這裡一個女伴都沒有,好生無聊。聽說這裡住了一個極美麗的姐姐,特地來找她結識玩耍,不想這位姐姐好生無理,連門也不讓瑪莉卡進哩!”
見嘉楠閉門不出,未受什麼衝撞,阿日斯蘭先放下了半顆心,垂了眼到“她愛靜,不慣結交,燕城住了好些王爺的家眷,改日辦個賽馬會,公主可認識些朋友。”
瑪莉卡一聽,知道這茬兒是找不成了,見阿日斯蘭雖然沒有責怪,但也並沒有向著自己,見好就收,甜甜一笑道“那是瑪莉卡冒昧了,就不多打擾了,大汗不許誑我,賽馬會可要早點辦起來哦!”
阿日斯蘭掃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側了側身道“公主先回吧。”
瑪莉卡眨了眨眼,帶了人行了禮告退。阿日斯蘭向身邊一個小圓臉的近侍使了個眼色,那名叫曼塔格日的近侍上前道“奴與公主帶路。”引著瑪莉卡一行人走了。
垣鈞這才上前叫門,裡頭人聽了聲音忙不迭打開,又向阿日斯蘭行禮。阿日斯蘭急切問到“未曾驚擾了惠和妹妹罷?”
塔娜上前回話說“這位公主說話好生無禮,不知道哪裡聽來的渾話,辱了小公子,殿下惱了,隻不好說,故而沒讓這位公主進門。”
阿日斯蘭皺了眉道“什麼渾話,你們聽到了就該立時回了,又怎麼敢傳到她跟前去!”
塔娜囁嚅著不好說,玉瓊上前替她解圍“殿下本帶著小公子正在院子裡曬太陽,這不知道哪裡來的公主站在宮門外,張口就問‘這就是那女奴並那個連個封號也無的野孩兒?’。公主雖然聽不見,看她模樣就知道不是好話,故而連個正眼也沒給,直接吩咐人關了宮門。這話並沒敢傳到殿下眼前去。”
阿日斯蘭楞了一楞,剛要說什麼,曼塔格日回來了,臉上頗有躊躇之色,阿日斯蘭見狀吩咐玉瓊道“替朕向你們殿下告罪,日後絕不會再有這起沒眼色的蠢貨來生事了。”
回到寢宮中,曼塔格日上前稟道“大宛公主對貴人多有好奇,一路都在打聽。遵大汗早先的吩咐,奴隻回了那些話,果然公主言語之間也不甚恭敬,且並沒有避著人,宮人們都聽到了。”
阿日斯蘭閉目沉默了片刻後道“人都處理乾淨了”
曼塔格日腰彎的更低了“馬奴和他老婆都處置了,其他知情的”他瑟縮了一下“就隻有奴和塔娜幾個了。”
阿日斯蘭見他眼中的畏懼神情,笑了一笑“你不用怕,且有你這幾個奴才的好處,日後就算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們幾個也不會亂說一個字的。”
曼塔格日恨不能把心挖出來表白“奴才絕不敢妄言,要不大汗賞奴才一碗啞藥!”
阿日斯蘭笑道“啞巴怎麼伺候你的新主子。”
新主子?曼塔格日迷惑不解,阿日斯蘭慢條斯理道“從今日起,你就是燕王身邊的大總管,塔娜她們幾個過些時日也撥給給你轄製。宮中裡裡外外的事情都要替你主子打理乾淨,他母親身體不好,不要叫他母親操心。”
曼塔格日腦子更糊塗了,這哪裡來的燕王?
沒等他想明白,阿日斯蘭就吩咐道“傳旨,拓跋阿迪亞為朕之第一子,封燕王!”
燕王!帝都為封邑!
曼塔格日先是狂喜,然後細思,這孩兒分明是馬奴撿來的身世不詳的野種,可不是什麼正經的鳳子龍孫。他眼見得未來滔天的富貴建在這樣的根基上,又禁不住發抖,趴在地上謝完恩就不敢起來。
阿日斯蘭眼中神色變幻不定,升起一絲絲無人可見的邪氣“去吧,朕心裡有數,這是朕禦口親封的皇子,無須有任何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