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九自然不介意，示意對方忙著，便打量起這邱從儒住的屋子。
家徒四壁，在形容不過。
屋中有灶台，卻沒有柴火，灶台上有鍋，卻沒有食物。隻有一旁缺了好幾個口的碗中，還有些許尚有點點綠意的野草，以及一種冬季仍然生長的綠植上結的葉子。
旁邊的一口大缸中，是結著冰渣的冷水。再旁邊，便是一張床，除此以外，家中似乎就隻有一張破爛桌子。
但還有一樣東西——書籍。
數不勝數，密密麻麻的書籍。有的破舊，有的嶄新。也有的大概是翻的太久了，已經無法合攏，散開來的紙張上，可以清楚的看到滿滿的字跡。
道九看著鍋裡的草葉，問道“先生就吃這個度日？”
邱從儒笑道“讓道長見笑了。”
“邱從儒，你知不道你快要死了？”道九突然冷喝一聲，他眼睛死死的看著對方。
這一聲中，夾雜了些許精神力量，會讓對方說出下意識最想說的話。
但道九聽到的，卻是“無妨”二字。
道九心神劇震，世間竟然有這樣的人，好似真的不會動怒，不會羨慕，不會憎恨……
道九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是一種無比奇特的力量。難以形容，好似是一種安寧，一種滿是溫靜的安寧。
督了一眼書桌上的布置，來不及感慨那筆的破舊，墨的渾濁，道九的心神便徹底被那一頁鋪開的紙所吸引了。
紙上已經抄了大半張字，每一個用渾濁的墨水寫出來的字，卻有一種舉世獨立的清明。
難以想象，那雙滿是傷痕的手，那雙快要被凍僵的手，為何還能寫出這樣震撼人心的字跡！
究竟，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
道九隱約有些明白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了，他敬佩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世人總說，見字如見人，想必從未是指人之外貌，而是直指人之靈魂，我見先生，有聖人之心。”
此聖非彼聖，是儒門傳承中的品行境界。
邱從儒就好像是真的聖人般笑道:“道長年紀雖幼，但道法領悟頗深。隻是我觀道長行事，陰陽過於分明，天地尚有渾濁時，道法亦當如此。”
道九心頭一震，隻覺得隱隱有一絲妙悟閃過，但卻沒能將之捉住，不過也不懊惱，反而笑道“先生所言有理，還請恕我剛才無禮。”
“無妨，無妨。”邱從儒笑道，那笑容是切心實意的笑，因為笑容中有一種類似於“慈愛”的東西。道九從未感受過這種感覺，隻覺得這個讀書人，心有天地。
見道九不再說話，邱從儒又坐在書桌前，繼續埋頭苦抄起來。
這本書，明日是要還給店家的。這一提筆，一寫字，整個世界，好似就隻有他自己了。
道九沒有出言打擾，轉身默默離去。僅僅片刻的交談與觀察，他已經明白了許多。
世間有這樣的一類人，他們經曆過痛苦的遭遇，就不忍心讓彆人也經曆這樣的痛苦，他們經曆過地獄的折磨，就會害怕彆人也經曆這樣的折磨……
哪怕他是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哪怕他在彆人眼裡是一個不好的人……
在他這裡，人人都如是……
而這其中的集大成者，被人們稱之為聖人。
道九無法想象那僅僅隻是普通人的邱從儒究竟受過什麼樣的折磨與悲慘經曆，以至於渾身上下五臟六腑儘數病入膏肓，距離死期已是不遠。
之前初遇時，便察覺不對，這一次登門拜訪，更是印證了道九的猜測。
隨著時間一同走在小鎮的街頭，天邊一輪豈月緩緩升起。
道九看著那一輪多年前便已經無光的月亮，呢喃道“今已不見舊時月，今月曾照舊時人。”他歎了一口氣又道“今月不照今時人。”
先賢們的光輝就宛如明月，從古照至今，而如今的人，該如何去為後人繼續照亮前行的路？
今月曾照舊時人，卻已不照今時人。
是否，今時人儘亡，再無後來人，那傳聞中的大帝，當真隻餘下殺戮的念頭嗎……
道九有些傷感，他喝了口酒，思緒飄飛。
“天地尚有渾濁時……”
道九似有所悟，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戰場上見過的“敵人”，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至聖王朝的邊城時，曾見過一個倭朝人……
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老酒鬼和老瞎子，兩個不同性情的人，卻是生死之交；他想到冰極宮，想到道癡，想到自己的三師叔在靈乾王朝開宗立派，想到有聖者坐鎮的倭王朝一夜覆滅……
過去種種，一一在腦海裡浮現。
他想到了那個借傘的和尚，又想到大師兄……
然後，道九笑了，他看著遙遠的天際，眼睛裡爍爍生光道“大道亦有混沌初。”
天地包容了世間，世間包容了萬物，萬物之間，有包容，亦有衝突；世間有善亦有惡；天地有浩氣，亦有災禍起……
好心不定成壞事，惡人也有忠孝行！
隨著道九的頓悟，那碩大的識海中，原本黑白分明的識海在這一刻猛然掀起驚天駭浪。
黑色的識海中，強大的力量不斷凝聚到某一處，變得愈發黑暗，白色的識海也不斷的在某一處凝聚，變得越發純白。
直到某一刻，不知該如何形容，隻是覺得那黑已無可黑，白亦無可白，仿佛已經達到了極致一般，但仍然不曾停止凝聚！
隱約之間，好像有什麼破碎了一般，又好像天地都逆轉了一般，隨著識海中傳來一聲劇烈的聲響，隻見那半邊黑色的識海中心竟然誕生出一片白，而半邊白色的識海中心亦孕育出一片黑。於是整個識海，宛若一輪真正的太極！
陰中有陽，陽中含陰。
物極必反，乾坤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