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一乾下人也都跟著跪下去,口中念念有詞,腦袋磕的砰砰響,瞧著竟比杜家人更加虔誠。
也說不得是這樣,皆因他們中不少人都簽了死契,一輩子便是跟著主人家討生活,主子家好了,他們自然水漲船高待遇也好;可倘若主子家敗落,他們自然也就什麼都不是。
更何況如今文人地位崇高,不管是杜文還是牧清寒這位姑爺,注定了都要走科舉之路,日後便是前途無量,便是那些簽了活契的也都在琢磨是不是找機會換成死契,也好顯示忠心……
杜河、王氏和杜瑕頂著大太陽,親香禱告,又特意對著文曲星君的像行了大禮,待拜完之後,結結實實出了一身大汗,裡外三層衣裳都濕透了。
王氏扶著小英的胳膊站起來,先揉了幾下腿腳,又接了帕子抹汗道“這天兒真是熱得狠了,叫人打從心底裡難受,我總覺得心裡慌慌的,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緣故。”
杜瑕也不耐熱,這會兒臉都曬紅了,也用小燕遞來的蘸了涼水的帕子捂著安慰道“外麵受災呢,誰心裡不慌?若說是科舉的事,且不必擔憂,哥哥他們如今年歲尚小,中了固然好,不中也罷了。許多人考到十歲都未必能中秀才,他們多等一兩屆磨礪一下,也未必是壞事。”
王氏聽了也點頭道“你說的我何嘗不知道,隻到底是親生骨肉,他素日裡那般用功,日日起早貪黑的,誰瞧了不心疼?若能得中,豈不是早一日解脫?”
聽了這話,杜瑕就笑了,一邊往裡走一邊說“娘想的也忒簡單了!考上便能解脫了嗎,君不見那些為官做宰的,哪個又輕快了?真真兒忙的腳打後腦勺,一天到晚都沒喘氣兒的時候。前兒我去見肖姑娘,她也不免同我訴苦,說都已經連著七、八日天沒見過親爹的麵兒,肖知縣便是同人日日吃睡在前頭衙門裡,和衣而臥,這幾日累得脫了形,臉上也曬得脫了皮,好端端的大老爺,遠遠看著竟像個農夫了!豈不都是些重擔壓在頭上?畢竟人命關天呐,聽說聖人雷霆大怒,好些地方都吃了訓誡。”
杜河跟著歎了口氣,道“正是,人活一世,誰不想著往上頭爬呢?做買賣的想做大,種田的想多買幾頃地,當官的自然也想著當大官。”
杜瑕點頭誇讚道“真不愧是爹,看得如此明白透徹,這些話外頭再聽不見的。”
得了女兒誇讚的杜河當即笑的合不攏嘴,搔著腦袋,還有些不好意思。
王氏瞧不得他得意,笑罵道“真是禁不住誇的,瞧喜的這輕狂樣兒,沒得給人看見了笑話。”
說罷又感慨道“誰說不是呢,隻什麼樣的官才算大?依我說,知縣老爺便已經很了不得,就跟那天邊的雲彩似的摸不著影兒,哪成想聽著那些個戲文裡頭,便是聖人還時常想著長生不老呢……”
一家人回了後院,王氏跪的骨頭疼,本想躺下眯眼歇歇,哪成想前頭圈裡鴨子嘎嘎叫個不休。
王氏無奈翻身坐起,一麵自己抓了扇子搖,一麵指著前頭笑罵道“又是它,不必看我也知道必然是那隻頭頂上長了紅毛的扁嘴畜生!當真吵死個人,大熱天的也不叫人安生!”
一席話說的杜瑕並幾個丫頭都捂著嘴笑個不住,一屋子花枝亂顫。
王氏自己也先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倒覺得暢快了些,想了下又對小英道“你去跟劉嫂子說,把這畜生殺了,晚間就用酸筍燉一鍋吃!再叫它叫!”
小英笑著去了,不多時便麻利的回來道“劉嫂子已去了,又說今日格外熱,晚間便用之前曬好的乾菜泡發了,細細切成絲兒,用油鹽醬醋和麻油拌個開胃解暑的小涼菜,吊在井裡頭鎮一鎮再端上桌可好?”
王氏點點頭,道“大熱天的,也沒甚胃口,且接下來秋冬還有的熬呢,再要幾個簡單小鹹菜,這些也就夠了。”
晚間劉嫂子果然用砂鍋燉了一個酸筍鴨子,中間小心撇去浮油,故而湯汁清亮,然而味道卻很濃鬱,又用酸筍吸飽了葷油,十分開胃過癮,並不油膩。
可惜杜瑕畏熱,接連幾日食欲不振,也不過略撿了幾塊鴨肉吃,倒是就著那一碟子涼拌小菜和梅子薑喝了大半碗粥,然後就推了。
杜河與王氏知道她素來胃口極好,見了這般情景,都急的了不得。
杜河搓手道“吃不下去飯,這可如何是好!”
“可憐今兒在大太陽底下曬了這麼久,必然是中了暑氣,”王氏轉頭忙喊道“去叫劉嫂子煎兩盞豆兒水來吃。”
又心疼的拉著女兒的手道“瞧,這鐲子帶著竟晃蕩了,也是瘦狠了,如今這般情景,外頭竟也沒有賣冰的了!”
倒是杜瑕不以為然,笑道“爹,娘,不過畏熱罷了,再者我如今長身子呢,抽條了,自然瞧著瘦。”
然杜河與王氏卻不聽。
如今杜文孤身在外,他們鞭長莫及,唯一能守著的隻有杜瑕一個,若她再有個什麼,真是如同挖了心肝,故而兩個人四隻眼睛總是緊緊盯著。
少頃外頭送進來豆兒湯,王氏又特地叫人去水位大降的井裡頭鎮了,這才盯著看她喝下。
杜瑕一家三口隻在陳安縣等著秋闈結果,日夜焚香禱告,殊不知濟南府內外也是水深火熱,不僅府學內的杜文等人每日起早貪黑十分辛苦,便是牧清輝也需麵臨極多考驗。
濟南商會的老會長本就年事甚高,平時沒有大事顯不出來,倒也遊刃有餘。不成想現下又逢上幾十年不遇的大旱,頓時精力不濟,中間竟出了幾次疏漏,若不是發現及時,必然要釀成大禍。
他勉強撐了兩個月之後實在支持不下去,便欲推牧清輝上位,自己退居幕後安度晚年。
怎奈牧清輝卻推托自己年紀尚輕,不足而立,難以擔當重任,且又在熱孝期間,理應儘一儘為人子的本分,不問外事,故而實在無法應承。
老會長聽著派出去的人給自己的報告,麵上喜怒不顯,沉吟片刻,擺擺手道“再去。”
牧清輝現下二十過半,任會長一職著實年輕了些,然他老謀深算,天生一副商骨,便是年長一二旬的人也未必玩的過他。如若他不擔任會長,且不說庸者身居高位、能者反受壓製,必然給商會造成隱患,便是下麵的人也未必挑得起這副擔子。
傳話的人去了又再回來,說牧清輝還是不肯。
老會長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又叫他去請第三遍。
待派出的人第三次回來,老會長索性撐著拐杖站起來,平靜道“抬我去。”
眾人驚愕,卻不敢反駁,竟真的準備了一副軟轎,將他抬了去。
那頭牧清輝也聽到了消息,匆匆迎到門外,頂著大太陽行大禮,誠惶誠恐道“老會長親自登門,實在愧煞我也,這叫我如何當得起?”
老會長顫巍巍的從轎子裡出來,又咳嗽幾聲,幾縷雪白的胡須在灼熱的空氣中飄飄蕩蕩,努力顫抖幾下,顯得格外虛弱。
他喘了幾口氣才道“我派來的人都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發回去,想是份量不夠,說不得我隻得拖著這把老骨頭親自過來說服你。”
牧清輝越發惶恐不安,沒奈何,隻得親自扶著他往裡走。
到了內堂,牧清輝欲叫老會長坐主位,老會長卻執意不肯,說這原是你家,我不過是一介訪客,如何坐的主位?
兩人相識也有些年頭,老會長來牧家也不是頭一回,往日也坐過幾回主位,哪知今日卻一反常態,分外推辭。
牧清輝像是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也不肯退步,隻說他原是會長,又是商界大前輩,便是單看年紀也這般大了,又親自過來,著實叫他惶恐不安,若再不居主位,隻怕要一頭碰死。
兩人如此這般相互推辭了幾個來回,終究是老會長氣虛體弱,拗不過他,坐了主位。
人活一世爭的就是一口氣,誰不愛麵子呢?
原先老會長幾次被他駁,又大熱天的拖著病軀親自過來,還是來退位讓賢的,便是如何深明大義,心裡終究有些不自在。此刻見牧清輝這般誠懇禮讓,又做足了姿態,麵上也好過了些。
賓主落座之後,牧清輝又親自捧了茶給他斟上,也不問來意。
如今酷熱難當,這屋子周圍的人工湖也都齊齊降了水位,室內擺的冰盆還同往年一樣多,可覺得還是熱的很。
現下缺水、酷熱,外頭的冰也便奇貨可居起來,身價倍增,等閒富貴人家竟是用不起了的,可牧清輝卻像吃個餑餑、喝完粥似的那樣容易,輕飄飄的叫人再去添兩個冰盆過來。
隻這麼兩盆冰,如今外麵已經不知炒到多少銀兩,養活幾個尋常人家不成問題……
溫度漸漸降下來,暑熱去了,唯剩一股沁涼水意淡淡縈繞。
老會長也不禁舒展了眉眼,慢慢吃了幾口茶,拿了精美的蘇繡帕子,輕輕沾沾嘴角,再次說明來意。
牧清輝自然又是推脫的,理由聽上去也很充分。
“承蒙錯愛,實在叫我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安。但我如今年紀實在太輕,經驗也淺了些,到底壓不住,且商會中都是我的大前輩,如今若叫我去做了會長,諸前輩們的麵子上,如何過得去?再者我如今也在孝期,又要處理家事,實在是□□乏術。”
說著,竟就掉下幾滴淚來。
隻道“家母早逝,父親小十年前就病了,我實在惶恐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要穩住人心,又要四處求醫問藥,當真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天資愚鈍,光家中諾大一個攤子就要壓彎我的腰!如今老天沒眼,父親竟也撒手去了,實在狠心。我正不知該怎麼辦呢,又哪裡擔得起商會這般重任?”
說完,越發悲切起來,當真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老會長也跟著長歎一聲“生死由命,實在強求不來,誰沒有這一天呢?不過早晚罷了。令慈令尊已然如此,你也該學著放下。你如今隻看我就知道,也不過強撐著這口氣熬日子而已。”
兩人又對坐著歎了幾口氣。
老會長又吃了幾口茶,再接再厲道“整個濟南府上下,哪個不知道你是個孝順的?便是令尊剛去那幾日,你竟就哭昏過去好幾回,便是令弟也悲痛欲絕,著實是慈父孝子的典範!”
牧清輝抽空拱手,十分誠懇道“不過人子本分罷了,當不得說,莫要再提。”
老會長微微攥了下拳頭,麵不改色的又略歎一聲,繼續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但你也不能因小失大,既已入了商會,也該顧著商會諸多同仁,為他們謀福祉。切不可沉迷過去,得往前看,須知便是不為了旁的,難不成眼睜睜看著祖上家業就此衰敗?你手下還有恁多人要吃飯過活,你若倒了,意誌沉淪,可如何是好?”
頓了下又道“若你是怕不能服眾,這個竟不必擔憂,今兒我便能在這裡作保。我早已打了招呼,除我之外,另有近七成會員都十分推崇你,屆時必然不會反對。再不濟我身子骨雖不中用,好歹眼睛還能看,耳朵還能聽,腦子也略管點兒用,便豁出老命在一旁扶持罷了,你還要推辭麼?”
兩人推誠置腹的說了許多話,直喝乾了一壺茶,均說不出道不儘的誠意滿滿,及到將近一個時辰之後才有了定論。
牧清輝推辭再三,會長力勸多次,最後放狠話道“你若還不應,難不成要我跪死在你跟前?”
如此這般,牧清寒才勉為其難的受了,隻到底還在孝期,難免又對著天落了幾滴男兒淚。
稍後牧清輝又親自送老會長出來,目送他一直走過街道拐角才回身進去。
說了這半日,老會長就覺得自己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精神頭兒都消耗得空了,靠在轎子裡閉目養神了半天才敢開口,一張嘴還是微微氣喘。
他微微挑起一點轎簾,看著空蕩蕩的街道,意義不明的輕歎一聲,問跟隨自己多年的老管家“你看此人可當得起商會會長一職?”
老管家微微躬身道“今木已成舟,老爺還說這些做什麼?隻好好養著身子罷了。”
老會長空笑一聲,逼問道“誰問你這個,你隻說此人如何?”
老管家這才沉吟道“心機謀略無一不有,難得年紀輕輕竟沉的住性子,好名聲都叫他賺全了,著實是個心狠手辣之輩。”
慈父孝子?誰信!
都說有慈父才能有孝子,他們是外人,當初牧老爺究竟慈不慈的,誰也說不清。可那位老爺十分好色,前前後後納了十多個姨娘在屋裡頭卻是不爭的事實,又愛帶出來到處招搖,嫡妻反倒靠後了……
試問,但凡他對發妻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尊重敬愛,能做到這樣?
老會長長歎一聲,似有無限感慨,幽幽道“這就是了,聽你這麼說,我反倒更放心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後輩必然是要踩著前輩的屍骨往上爬的。商場如戰場,優柔寡斷,心慈手軟之輩如何立足!
即便他再不甘心,可終究老了。
隻可惜時運不濟,偏逢大旱,且眼下嚴苛的情勢不知要持續多少個月……
原本他還想再拚一把,好混個功成身退,載譽而歸,哪知實在是歲月不饒人。月初他不過略熬了幾晚,竟就昏倒在書房,險些一命嗚呼,如今還是早晚參湯不離口,才不得不考慮放手的事。
大旱便是天災,知府被換可算,如此腹背受敵、霜雪交加之際,老會長實在是撐不下去。若激流勇退,還可留個好印象,賣個人情;也好過苦苦支撐,最後落個名聲儘毀,顏麵無存。
再者老會長於此刻提出退位,讓賢於牧清輝,對後者而言固然是個機遇,卻也是大大的挑戰。
現如今,商會會長這個位置便如同那燙手的山芋,一個拿不好,受傷的便是牧清輝自己。
年景不好,世道也不太平眾,泰半個大祿朝百姓都紛紛勒緊褲腰帶,省吃儉用,商業自然委靡不振,泰半商會都備受打擊。
此刻牧清輝迎難而上,若不能立即拿出有效措施穩定人心,莫要說會長,日後恐怕不能在商會立足!
想到這裡,老會長忍不住冷笑出聲,真到那時,他便是騎虎難下,少不得要轉過頭來求自己施以援手。屆時自己豈不還是大權在握?
難事、得罪人的事、與自己無益的事都叫那小子去做,自己便可抽身,作壁上觀!
說不得那牧清輝,也不過是個被推出去的靶子,捏在自己手中的棋子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哼ˉ∞ˉ唧,有人嫌少了,噥,今天一萬加~≧▽≦~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