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有巧女完結!
轉眼到了四月下旬,天氣更暖,越往南也越熱,牧清寒和杜文俱都脫了棉袍夾襖,換了單褂薄衫,遊學便更加輕快自在了。
出來一個來月,一行人已經出了南京,踏入江西地界。
江西省東北九江府、饒州府與南京相鄰,此番他們便是從南京西南出,入得江西饒州府境內。而後便要朝西南而去,斜插整個江西省,後折入湖廣。
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他們走過了許多地方,爬過山、越過嶺、鑽過林,有像濟南府那般平和安逸的府城,也有充斥著各色試圖渾水摸魚兵士衙役的小州鎮,另有無數路過的村落。這些地方風景各異,人文不同,每到一處地方,兩位小秀才都要下去走走轉轉,然後去當地書坊內買些當地才子、學士的詩集、文選來翻閱。
這些書也是魚龍混雜,有當真表裡如一,叫人讀後唇齒留香的大學士真豪傑;亦不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不光詞句不同,便是用的典故也諸多謬誤,看後叫人哭笑不得,當真留作草紙都嫌作踐紙張、荒廢時光。
說起來,期間他們還遇到了一樁意外的喜事。
在南京數座府城內大型書鋪中閒逛時,牧清寒和杜文竟意外發現了“指尖舞”先生的話本係列和《陰陽迅遊錄》的前兩卷!
兩人當時就吃了一驚,忙叫對方來看,然後彼此交換了一個諱莫如深的眼神,心情都十分複雜。
書鋪老板以為他們感興趣,忙上前笑著攀談起來,說道“聽口音,兩位相公是山東來的吧?”
為解決各地方言繁多,交流不便的問題,大祿朝建國後便由上到下推廣官話,一般官府興辦的學府中都會教授,再者繁華都市做大買賣的為了趕時髦或是往來便利,抑或出於私心提高身份,通常也都習得一口官話。
這掌櫃的一開口,竟也是一嘴流利官話。
牧清寒和杜文點點頭,就見那掌櫃的指著指尖舞先生所做一係列書畫本熱情介紹道“可巧了,聽說這位先生便是山東人士,這些話本也是我們從那頭引過來的,因故事新奇有趣,賣的極好。”
說著,他又拿起一本《陰陽迅遊錄》來重點推薦,隻說的眉飛色舞兩眼放光“尤其是這新式畫本子,十分喜人,情節絲絲入扣,當真教人越看越想看,看了還想看,兩位相公不來一本麼?”
做買賣竟做到本家頭上了,牧清寒失笑,一本正經道“掌櫃的說笑了,您也說我們是山東來的,自然也聽過這位先生大名,他的本子俱都看過了的。”
他心道,不光看過,我還認得她,再過不了幾年便要一處過活了呢!
這麼想著,牧清寒不免有些與有榮焉的小得意,微微仰著下巴,帶著不易察覺的小驕傲道“再者這《陰陽迅遊錄》,我們那邊已經是出了四卷,掌櫃的這頭卻是慢了許多。”
他本是存心炫耀,怎奈掌櫃的一聽便捶胸頓足,滿臉遺憾道“可不是怎的!我就估摸著該有後頭的了,隻是如今路上不大太平,往來中斷,新貨進不來……還時常有老主顧來問呢,我們也是沒奈何。”
杜文聽後也頗有些得意,隻不好宣泄出來罷了,便跟牧清寒兩個人不住使眼色,內心十分雀躍。
到底是自己身邊熟人的大作,如今竟已流傳出省,儼然打出名聲。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一代大家,叫他們焉能不喜?
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兩人分明都看過好多遍,爛熟於心了的,臨走前竟還又一樣的買了一本……
結果稍後抱著書回到客棧,正迎麵碰上於威於猛兩兄弟,那兄弟兩個大字不識一籮筐,一貫對書籍不感興趣,隻習慣性的往他們懷中掃了一眼,哪知一口就喊出來
“《陰陽迅遊錄》?!”
牧清寒既驚且喜,很是意外的問道“你們也知道?”
於猛撓撓頭,憨笑道“不瞞相公,咱們雖是粗人,可有時也著實閒得慌,又不好去外頭耍子,待要看話本吧,偏不識得幾個字,一本書下來竟全是連蒙帶猜,十分膈應。還是彭大哥說與哥兒幾個知道的,有個畫本子頗有趣,通篇都沒幾個字兒,講的故事也稀罕,並非一般兒女情長、牛鬼蛇神的,倒是跟走鏢一般險象環生,合了俺們的胃口。”
牧清寒飛快點頭,神情專注,表示理解。
《陰陽迅遊錄》主角雖是個小姑娘,可出場人物眾多,故事內容風雲變幻,高潮迭起,極其引人入勝,端的是老少鹹宜、雅俗共賞。這些鏢師常年在外行走,想必日子過的也是驚險刺激,倒真同書中的人物經曆有幾分相似。
於威也笑嗬嗬道“沒成想兩位小相公也愛這個?”
牧清寒和杜文一個勁兒點頭不迭,看都不看對方一眼便異口同聲道“愛,愛的很。”
雖然兩位秀才公沒甚架子,為人也和氣,但這兄弟倆畢竟是個粗人,本能的對他們敬畏著。如今驟然得知自己喜歡的對方竟然也愛,登時便覺得有了共同點,覺得彼此間的距離瞬間拉近許多。
因在一地盤桓期間不免無趣,且保險起見,幾位鏢師都輕易不敢外出,正有些個煩悶,便腆著臉朝牧清寒和杜文借書看。
後頭於氏兄弟也悄悄同張鐸與彭玉說“兩位秀才公也看咱們平日裡看的畫本子咧!”
言辭間便有些喜氣,顯然是覺得能同正經讀書人有相同的愛好而麵上有光。
等這一支由兩架馬車和三匹獨騎組成的小小隊伍正式進入江西,牧清寒和杜文就漸漸發現自己跟當地居民的溝通越來越成問題
尋常百姓會官話的寥寥無幾,而這些個方言同山東省的相去甚遠,若慢些個倒也罷了,可若一旦快起來,兩人立時便要抓瞎,十句裡頭竟有八句是聽不懂的了。
閒時杜文就和牧清寒說笑,道“多虧大哥想得周全,若無張鏢師在,你我二人當真要是個啞巴了。”
方才路過一座縣城,一行人照例打尖住店,杜文拉著牧清寒去外麵書鋪看書,結果走岔了路,便本能的朝街邊一位老伯打聽,結果對方一張嘴倆人連同跟著的阿唐就都懵了
聽不懂!
兩人耐著性子聽了幾回,那老伯竟也頗有耐力,也反複說了幾遍,最後見他們實在沒得明白,索性親自帶著去了……
那縣城甚至狹小,不過半個陳安縣大小,且經濟也不甚繁榮,文學也凋敝,兩人在城中轉了不過小半日就將各大書鋪俱都看完了。裡頭的書籍也翻個差不多,杜文見要麼是哪兒都有的尋常刊物,要麼寥寥幾本詩刊也實在入不得眼,看了幾首就覺得索然無味,隻得作罷。
出來前,牧清寒還特意找來掌櫃的問,有沒有指尖舞先生的本子,結果對方竟然一臉茫然,回答說沒聽過。
牧清寒一噎,到底不死心,生怕是對方沒聽清楚,乾脆寫在紙上再次確認。見對方還是搖頭,他索性掏出隨身攜帶的《陰陽迅遊錄》來介紹道“噥,就是這個,這位先生的本子都極好,彆個省城皆萬分受追捧”
杜文正覺得沒眼看,就聽那書鋪掌櫃的突然插了一嘴道“你這相公好生奇怪,自己既有,又何苦來問我?耍弄我不成?”
隻說的牧清寒目瞪口呆,麵色赧然,杜文在旁邊笑個不住。
因無甚可看,一行人住了一夜,又采買了足夠的乾糧和水,次日一早便上路了。
他們本可以走官道,可官道卻也有官道的不好處,那便是並非處處皆有。
官道本就是為了官府服務,隻為消息、人員或軍隊往來便利,取其直、快、平,造價極高,故而隻在各省、府、州之間連接,或是再有地位特殊的縣城串聯一二。其餘絕大部分縣城乃至村鎮都隻有尋常小路,再偏遠的甚至隻剩羊腸小道,僅容一人通行。
可牧清寒同杜文卻是遊學,若隻一味的在繁華省府間徘徊不免失了本心,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故而兩人出發前就說好了,勢必沿著原定路線行進,儘可能多的走官道,可若是沒得官道,也隻好用民間小路。
下一站是安定縣,中間隔著一座小山,據此也有個十一二日路程,且該縣位置特殊,雖然是縣,可卻直屬饒州府,行政級彆等同州。
過了安定縣再走約莫三日工夫,便可上官道,直取饒州府大名鼎鼎的鄱陽縣。
張鐸張鏢頭還笑說“也是來的不巧,若半年後再來,便是吃螃蟹的好時候。鄱陽縣旁的彭澤蟹子乃是江西一絕,公的膘肥體壯,母的滿肚膏肓,腿兒尖兒裡頭都是肉!雇一條船漂在湖上,直接把撈起來的活蟹子就著水洗乾淨清蒸,配上當地自釀菊花燒酒,當真是人間至美!”
一眾人都聽得悠然神往,阿唐乾脆吞了口口水,引得大家都笑了。
牧清寒也頗覺遺憾,道“果然不巧,可惜咱們卻不便在那裡一待半年,隻得日後再尋機會來了。”
張鐸一邊探路,一邊接話道“吃不著螃蟹倒也不要緊,靠水吃水,那湖泊甚大,水產極豐,所產銀魚肉細無刺,小蝦米也甚是鮮美,也不必加什麼佐料,隻需過熱水一燙就極其鮮美……”
他前些年走鏢時數次路過此地,最長時曾在那裡一停半月,日日湖鮮,十分暢快,每每回想起來亦覺得懷念。
杜文聽後笑道“張鏢頭說的這樣好,咱們好容易來一遭兒,不去嘗嘗豈不是平生憾事?”
正說著,卻見前頭張鐸突然單手勒住馬,同時右手手腕反轉,猛地將一直提在手中的長槍對著前方草叢中疾疾刺出,爆喝一聲“什麼人!”
他這一聲隻如白日驚雷一般炸開,不光驚得牧清寒和杜文一抖,前麵草叢裡竟直接滾出來兩個黑乎乎的活物來。
“彆,彆殺我。”
張鐸定睛一看,竟然是兩個小小孩童,聲音嘶啞,頭發蓬亂,衣不蔽體,露出來的頭臉手腳都烏黑一片,看不清楚男女年紀,隔著這麼遠竟也能聞到一股淡淡臭氣,也不知兩人在這裡躲了多久。
“怎麼回事?”牧清寒率先探出頭來問道。
張鐸如實回答了,又收了槍,道“無妨,繼續前進。”
為了防止意外情況發生,他先將馬匹往路旁撥了一撥,又示意於威於猛兄弟護送馬車先走,自己跟阿唐殿後,一雙虎目死死盯著那兩人,不離分毫。
車上的牧清寒和杜文還沒怎麼回過神來呢,就聽張鐸又嗬斥出聲“你做什麼!”
緊接著,他們就聽到後方隱隱又哀求聲傳來,待他們掀開後頭的車簾一看,登時都驚呆了。
就見那個小些的孩子呆呆蹲坐路邊,隻木然的看著前方,另一個略大些的孩子竟跪在張鐸馬前,雙臂大張,時不時隨著他馬蹄移動的方向挪動,不斷哀求施舍,竟是與自殺無疑。
張鐸卻不想無故鬨出人命,隻不住大聲嗬斥,又小心的控馬,努力讓馬蹄一次次避開前頭那貓崽子似的小東西。
得虧著他馬術出眾,加上對方瘦的隻剩一把骨頭,不知多少天沒吃東西,十分虛弱無力,每一回都避開了。
就在張鐸又一次勒住韁繩,一咬牙乾脆催馬從那小人頭頂躍過的當兒,對方竟瘋了似的驟然立起!
張鐸大吃一驚,可再要收勢已然來不及,隻得眼睜睜看著馬兒後踢將那小子踢翻在地,咕嚕嚕滾出去老遠,一腦袋紮進路邊草從中不動了。
直到此刻,方才一直呆坐著的另一個小子才像是清醒了,開始嘶啞著嗓子大哭起來,又連滾帶爬的往那邊衝去,對著生死不明的人又拍又叫“啊,啊!”
杜文大驚失色,還以為出了人命,一馬當先跳下車來,小跑著往這邊衝“如何,如何了?”
“相公當心有詐!”駕車的彭玉緊隨其後,將他一把扯住,又順便將也跟著跑來的牧清寒攔在後頭,隨即衝於威於猛使個眼色,道“你們看著兩位相公,我去旁邊警戒。”
他以箭術見長,自然也最善於發現隱藏敵情,當即翻身爬上馬車車廂頂部,又往自己身上要害部位擋了鋼板,立即拉弓搭箭,居高戒備起來。
張鐸親自上前探了頭一個小子的氣息,發現隻是昏過去,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就險些叫那個正在哭喊的小子一口咬住,他的本能快過理智,乾脆一抬手就將人也給砍暈了。
見他示意兩個人都無性命之憂,牧清寒和杜文也跟著放下心來,又叫彭玉過來幫忙診治。
雖然素不相識,且也是這小子自己作死,可到底是一條人命,若是這麼丟著不管終究於心難安。
張鐸環視四周後卻拒絕了,另提議道“此地道路多迂回狹窄,兩側雜草叢生,路況不明,易有埋伏,不宜久留。再往前走約莫十一二裡便有一處小河,此時雖然極有可能已經乾涸,可那裡地勢平坦開闊,易守難攻,還是去那裡再做打算吧。”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趕路,直到天色擦黑才到了張鐸所說的小河邊。
因這一帶人煙稀少,又逢災年,越發荒蕪,無甚可遮攔的地方,估摸這一二日便都要露宿野外了。
可喜江西水流豐沛,此地又距離彭澤不遠,眼下竟也剩下絲絲溪流,著實喜人。
張鐸確認水可以飲用後便先挖了個小坑,預備待水蓄滿後燒了給眾人使用,那邊彭玉則取了隨身藥箱,去給那兩個昏迷未醒的小子診治。
剛一搭上那個被馬踢翻的小子的手腕,彭玉就咦了一聲,驚呼道“這竟是個女娃娃!”
幾個人麵麵相覷,再看看那女孩兒緩緩滲出血來的胳膊腿兒和半邊身子,都有些頭大。
還以為是個男娃咧,這竟是個女娃,在場的可都是老爺們兒,這給看了胳膊腿兒的……沒事兒吧?
見彭玉動作有些遲緩,杜文忙道“醫者父母心,還有什麼男女之彆?再者她還這樣小呢,你隻管治就是了。”
眾人紛紛響應道“是極,是極!”邊說邊都沒事兒人似的四散退開了。
隻把剩在中間的彭玉氣的道“什麼醫者父母心,我也是個鏢師,不過略會些個整治跌打損傷的皮毛罷了,哪裡又算得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