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有巧女完結!
杜瑕正在家裡逗兒子玩,就見小雀進來回稟說“夫人,大爺回來了,同來的還有一位郭大人。”
杜瑕的動作一頓,有些疑惑的問道“哪位郭大人?”
就她的記憶來看,熟悉到能夠到彼此家中做客的姓郭的大人,貌似隻有那麼一位,可之前牧清寒不是說他們已經因政見不同割袍斷義了麼?眼下不該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怎的還一同來家?
“兩個人瞧著如何,可吵架了?”
小雀一愣,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回憶了下才搖頭道“並沒有,不過也不曾說笑,就是一前一後進來,瞧著樣子倒是有些古怪。”
杜瑕又問了那位郭大人的樣貌,基本上就確定來的便是郭遊,不禁有些滿頭霧水。
見她久久不語,儼然忽視了自己,毛毛有些不滿的抓著她的手指啃了一口,嗚哇兩聲。
見兒子這般,杜瑕輕笑出聲,用另一隻手輕輕點了點他的鼻頭,捏捏他的小腳丫,笑道“又亂啃。”
小孩子還沒長牙,兩片牙齦軟軟的,並不疼痛,隻是癢癢的有趣。
毛毛撲閃幾下眼睛,又要去抓她的手指,嘻嘻哈哈鬨得歡。
杜瑕陪著他鬨了會兒,想了想,才對小雀道“你悄悄地打發人去前頭問問,看郭大人是坐一會兒就走呢,還是留下吃飯,定了就過來回我一聲。對了,也叫人好生注意著些,萬一聽見動靜不對,趕緊拉開……”
聽牧清寒說,之前二人鬨得頗凶,畢竟連割袍斷義這種狠話都放過了的,便是老死不相往來也不為過。這會兒各自的師公又已分了輸贏,兼之二人都是個暴脾氣、直性子,萬一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對外可就說不清了!
小雀答應著去了,不多時就回來道“倒是不知道說什麼,可大約說的起興,要燙酒呢,約莫是要留飯的,想來一時半會兒也打不起來,不過奴婢也叫人留心了。”
聽說這些文臣官老爺不比他們家老爺那般正直,心思十分難猜,往往一句話裡都能品出來幾十個意思,翻臉比翻書還快,他們哪裡敢懈怠呢!
杜瑕點點頭,叫人去給劉嫂子傳話,叫準備幾樣小菜,分彆是煮毛豆、糖醋藕片,再加一個用泡發的蝦米、魚肉捶打的包漿魚丸為主料做的麻辣香鍋,這些下酒是最好的。
這些年她越發愛研究吃食了,花樣也越來越多,經常往來的人家都知道杜夫人心靈手巧,不光寫得好畫本,也做得好吃食,送人最是彆致。
像是官宦人家之間往來,其實輕易也是不好送名貴物品的,講究的就是一個花樣,端看誰家不落俗套,是旁人家裡沒有的,若做得好了,也是一件很有臉麵的事情。
之前杜瑕爆出自己是指尖舞先生,每年節禮中便有自己親手畫了稿子,書海掌櫃的幫忙一同刊刻的信箋和請帖,十分彆致,受人追捧。除此之外,便是他們家與旁人不同的小菜和點心了。也許那些菜肴之類並不如何名貴,可看的就是“彆致”二字,端的是彆無分號,因此總能給人深刻印象,外人說起杜瑕來,往往也是“杜夫人極其有心”的好評。
房內,杜文和郭遊在榻上對坐,中間的矮桌旁邊立著一隻幽幽燃燒的紅泥小火爐,上頭用陶壺溫著熱酒,桌上放著幾個碗碟,裡頭是正咕嘟翻滾的麻辣香鍋,以及毛豆、藕片並其他兩樣爽口小菜和果子,氤氳的熱氣不斷升騰,將眼前一片空氣都模糊了。
古人有詩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此時他們喝的卻非什麼渾濁有浮物的低等酒,可點的卻也是紅泥小火爐,而外頭也確實是陰沉欲雪,隻不知麵對麵坐著的兩個人呐,是不是真想喝一杯?
杜文執壺斟滿酒杯,也不說話,隻仰頭喝下。
對麵的郭遊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也跟著飲儘,又苦笑道“三思,你可是害得我苦。”
杜文一挑眉毛,嗤笑一聲,反問道“我害得你苦?究竟是你害苦了我還是我害苦了你?方才是誰幫著對付我?我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
說完,兩人都笑起來,隻是卻不如記憶中的笑容乾淨爽朗。
方才魏淵和郭遊合夥把杜文釘死了之後,杜文也是破釜沉舟豁出去了,眼見著自己逃不脫,便又硬拉郭遊下水。
這會兒能多一個人,就代表著稍後自己少找一個人,秦大人自然是願意的。
郭遊與魏淵同屬一派,方才坑了政敵一時爽,這會兒若想全身而退卻是不能夠了。
魏淵倒罷了,他畢竟年紀大了,做不來這個也無可厚非,然而郭遊甚是年青,既然杜文不得不去,那麼他也沒有逃脫的道理。
於是,在關鍵時刻,魏淵淋漓儘致的體現出了一位傑出政治家的剛毅果決棄卒保車。
他先看了看杜文,再看看差不多年歲的郭遊,突然輕輕拍了拍自家徒孫的肩膀,飽含真心的勉勵道“年輕人,多經曆一些事情還是很好的。”
郭遊滿臉震驚“……師公!”
師公,一日幾十裡地,會死人的呀!
杜文滿意了,覺得魏淵這廝果然夠狠,難怪能與自家師公鬥這麼些年。
眼見郭遊滿臉苦澀和難以置信,魏淵卻是不動如山的說道“無妨,屆時大家都會去觀禮,你師父看了也必然為你高興。”
郭遊“……”
不,我老師也會覺得我命苦的呀!
見今日竟能意外抓兩名壯丁,本還覺得自己走投無路的秦大人也是喜出望外,瞧著麵龐都泛紅了,雙目灼灼,幾乎能放出光來。
又見郭遊還是如同吃了黃連一般沒得歡顏,他又十分和氣道“郭大人,莫要擔心,今年聖人和太子都體恤我等哩,一應都是簡化了的,回頭我再同禮部的官員商議一回,看能不能上個折子,說不得還能再減哩!”
左右減不減的,都不是什麼輕鬆活兒,郭遊隻要一想到大冷天的,自己還要慘兮兮的裝扮了繞城走就覺頭大如鬥,後悔方才為什麼要推著杜文落井下石……
兩人又悶著腦袋對飲一杯,卻聽杜文忽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與他聽一般的道“你現在還覺得開戰是不好的麼?”
郭遊一怔,略一遲疑,卻還是堅持了自己的觀點,道“不錯,此時開戰尚嫌倉促,若能再得幾年”
話音未落,杜文就反駁道“再得幾年,說的輕巧,你當真以為炤戎會眼睜睜看著大祿壯大,恢複元氣?他們卻沒這麼傻!”
“所以才要和親!”郭遊也不禁抬高了聲音道“隻要和親,隻要炤戎還要一層遮羞布,要點臉麵,他們短期內就不敢開戰!”
“可能有多久!”杜文的臉都微微漲紅了,不知是因為酒意上頭,還是單純的憤慨,“二公主也是和親過去的,當初炤戎說得多麼動聽,可這才幾年?堂堂公主之尊,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在異鄉,甚至連個屍首都不得見!我大祿顏麵何存,威望何存!”
“掙得一日是一日,”郭遊麵不改色道“你那妹夫便是打仗的,你也不是不通兵法,也曾看過曆年戰例,可知一旦大動乾戈,會死多少人,會花費幾何!大祿打不起!”
“炤戎也打不起!我大祿泱泱大國,沃野千裡,他炤戎不過區區草原小國蠻夷,幾個部落拚湊而成,有甚麼家底!”杜文接道“難不成靠一介女子換來的短暫太平便是好的了麼?若是如此,留我等堂堂男兒又有何用!”
“她們身為公主,打從出生之日起便享受榮華富貴,地位尊崇,和親亦是本分!”
“和親和親,哪裡是和親這樣簡單,你可知每位公主嫁過去時要帶多少嫁妝!那每一角銀子,每一寸布,甚至每一絲線,哪樣不是大祿百姓的血汗換來,這是拿著我朝百姓的血肉喂狼呀!他們哪裡會填的飽!”
說到激動之處,杜文忍不住起身下榻,用手臂激動的指著炤戎所在的西北方,大聲道“那些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大祿朝忍了這麼些年,得來的是什麼?是他們的得寸進尺,是他們的貪得無厭!是咱們填了一位又一位的公主!便是再忍下去,難道他們便能如讀了聖賢書一般被感化麼?彆做夢了!”
郭遊也不甘示弱的反駁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不拘小節,若憐一時之恥都忍不得,如何能有真正揚眉吐氣的一日!”
頓了下,他又搶在杜文前頭,咄咄逼人的問道“女子的命是命,兒郎的命就不是命了?公主的命尊貴,尋常百姓的命就賤如草芥不成?既然能用一個小小女子換來太平,為何非要讓我這許多兒郎去填那血窟窿!莫非他們就不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不是娘生爹養,誰不會疼不會哭不會想家!你去戰場看,數百年來,上頭飄著多少無辜亡魂!”
“這哪裡隻是性命,”額角青筋暴起的杜文氣道“體麵,尊嚴,這是一國的尊嚴!若一個國家淪落到隻能靠出賣公主和親來維持屈辱的太平,誰還瞧得起!”
“是命要緊,還是骨氣要緊!”
“要活著,更要骨氣,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若是隻能窩窩囊囊的活著,野狗一般求人憐憫,還不如死了!寧可玉碎不能瓦全!”
兩人越爭辯聲音越大,引得外頭等著伺候的小廝都有些膽戰心驚的,生怕兩人乾脆動了手。
好在爭論歸爭論,不管是杜文還是郭遊,都理智尚存,便是誰也說服不了誰,也沒想過要抄起近在咫尺的砂鍋或是酒壺給對方來一下子……
似乎是想把這幾個月來的憋悶和怨氣都一股腦的發泄出來,兩人終於展開了相識多年以來頭一次如此激烈的爭論,震得房頂上的灰塵都撲簌簌落了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外麵下起了雪,鵝毛般的雪片打著旋兒,輕飄飄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幾近無聲。
夜深了,地上漸漸鋪滿了雪花,放眼望去蒼茫一片,寒意也越發的重了。
杜文不說話了,郭遊也不說話了,就這麼定定的看著對方。
良久,兩人齊齊歎息。
就聽郭遊道“三思,我知自己說服不了你。”
“那是因為你沒理!”杜文不屑一顧道。
“然你也未曾說服我。”郭遊接道。
“那是你冥頑不靈!”杜文脫口而出,然後又帶了點憤慨,爆豆子似的又炸出來一連串的話,“簡直是迂腐不化,朽木不可雕,虧你這個年紀,竟然還不如朝中許多須發花白的老前輩開明,隻一味地退縮,忍讓,哼,這又算的了什麼!”
說完,又重重一甩袖子,冷哼一聲,揚起下巴,微微帶些俯視的瞧著他,說道“難怪那魏淵敗在我師公手下,哼!”
他麵上幾乎是明晃晃的寫著,你不如我,你師公也不如我師公,你這魏黨一派壓根兒就不如我們唐黨!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魏淵在持續多年的黨派之爭中一敗塗地,本就是這幾個月來的禁忌,眾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誰也不敢提。如今卻被杜文這樣明晃晃的戳中,簡直如同用力揭開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疤,瞬間鮮血淋漓,叫人無法繼續無視。
郭遊臉色微變,終於也有些著惱了,正色道“朝堂如戰場,勝敗乃兵家常事,便是唐芽此番略勝一籌又算的了什麼?來日方長!且看誰笑到最後吧!”
杜文不以為意,反唇相譏,嗤之以鼻道“一步趕不上,十步攆不上,這一回魏淵都輸了,往後還能指望甚麼!也就是我師公深明大義,不願於此刻痛打落水狗罷了,不然你以為誰家能這般寬宏大量,任由手下敗將在眼前上躥下跳麼?”
郭遊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顯然有些無法忍受旁人當著自己的麵這樣說自己的師公。‘
可平心而論,杜文說的卻又是實話,叫他無言以對。
政鬥向來是殘酷又慘烈的,成王敗寇也不是說著玩,一旦勝了,自然是無限榮光,之前的種種都值了;可若是敗了,當真是生不如死,也絕對不會有誰傻到不乘勝追擊,反而放任政敵繼續自在的。
唐芽勝了,可正如杜文所言,他並沒趁熱打鐵,如許多人猜測的那般對魏黨趕儘殺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堪稱大度的任用魏黨官員,便是由郭遊這個魏黨成員自己來說,能做到這一步的也舉世罕見。更甚一步,若是此番勝利的是自家師公,魏淵,他會對落敗的唐芽一黨這般寬厚優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