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若你微笑!
我在當天晚上主動睡了客房。
我抱著枕頭默默離開主臥的時候,顧衍之看了看我。他大概是看出我有一堆準備好的言辭等著反駁他的話,所以他最後也隻是看了看我,一句話沒有說。我早早地躺在客房的床上,關了燈輾轉反側。揣測著顧衍之此刻在隔壁房間可能在想些什麼。他是否也在輾轉反側。或者已經在不動聲色中開始討厭我。
顧衍之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整個人都會變得很冷漠。可以從眼神中就讀出他的心不在焉。如果是被冒犯得太厲害,還會在不動聲色之中施以警戒。這些都是我經長期觀察得出的結果。他一向都把情緒掩飾得很深,不加以挖掘,很難揣測得到。世故早熟如葉尋尋,有時也會給顧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暈頭轉向。
我想,如果顧衍之像剛才我對待他那樣對待我,大概我能當場就哭出來。然而顧衍之終究不是我。說不定他可以像解決公事上任何一件挫折一樣解決這件事,過了今天,也許他會離婚離得乾脆利落也說不定。
我一麵這樣想,一麵又不停否定。如此心情矛盾。直到鄢玉的電話打進來詢問狀況。我回答得有氣無力“就是像之前說的那樣。”
“今晚骨頭疼了麼。”
“沒有。”
“那心口疼了麼。”
“……”
“需要我安慰一下你麼?”
我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預感“你……還會安慰人?”
“因為感情而心疼這種事,以疼止疼一下就可以了麼。”鄢玉漫不經心開口,“想一想你接下來會因腫瘤壓迫而遭遇的局部腫脹,局部劇痛,以及劇痛導致的失眠,煩躁,以及腫瘤消耗導致的貧血,消瘦,到最後你會疼得沒有人形,形銷骨立像鬼一樣,那個時候你也就沒什麼心情去理會什麼心疼了,不是麼?要不我給你看看骨癌晚期患者的照片?我這裡有截肢病人的局部照片,保管你現在看了之後精神抖擻,一晚上都沉浸在噩夢中,不會再想起顧衍之的一丁點事。”
“……”
我突然有點理解葉尋尋為什麼要跟鄢玉分手了。渾身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然後麵無表情回答道“謝謝你啊,我不需要。”
次日,我和李相南在商場的餐館中碰麵。
相較於鄢玉的不解風情,李相南的話就顯得要溫和許多。不過也僅僅是相對罷了。這種事情任何人的安慰都是隔靴搔癢,起不到什麼效果。畢竟道理人人都懂,被人勸一次,反倒更痛一層。李相南苦口婆心勸我半晌,最後大概終於覺得我無動於衷的表情看不下去,唯有咬牙放棄。他沉吟一會兒,又轉而勸我彆的方麵“為什麼你就不肯接受治療呢?就算是癌症晚期,可那也有時間長短的問題啊。我一個叔叔就是個積極例子。說不定你接受治療了就會出現奇跡,再活上一年兩年甚至許多年也是有可能的。你現在這樣是癌症病人最忌諱的……”
我低頭翻了翻手背,慢吞吞打斷他的話“哎,突然覺得這裡有點吵。要不我還是回家好了。”
說完就要起身,李相南立刻閉嘴。帶著一點譴責和不甘心地瞪著我。我重新坐下來,叼著吸管看窗外。有澄澈天空,有雲舒雲卷。有乾淨街道。有慢慢走過的老人和小孩。有緩緩滑過的白色車輛。空氣裡有陽光活潑跳動。過了一會兒,我轉過臉,有點語重心長地跟他說“活著挺好的。李相南。將來我墓碑上需要刻字的時候,你就把這五個字當我的墓誌銘刻上去。你千萬要記得啊。”
李相南認真說“你能彆說這種瘮人的……”
他的話說到後麵驀然停住,望著我的身後靜了靜,然後立刻又是一臉的若無其事。卻終究沒能完全掩飾住。我正要跟著回頭,被李相南一把扣住手腕。我垂眼看了看,他已經湊近我耳邊“彆回頭。顧衍之在後麵。”
其實已經不需要他來解釋。麵前的落地窗已經映出我身後的景象。我隻微微抬了眼,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修長挺拔,隻距離我兩張圓桌之遠。身後聚著四五個正裝模樣的人,其中一位正是我曾經在顧氏大樓見過的高層主管。
顧衍之突兀地停在那裡,剩下的人正有些麵麵相覷。我不知道這裡原來也屬於顧衍之的管理範疇。若是知道,我一定遠遠避開。
落地窗高大明亮,完整地映出顧衍之的眉眼。他的視線正落在我和李相南的身上。嘴角微微抿起,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冷峻模樣。
周圍像是都沒有了聲音。我在落地窗中看著他,想象著他下一步可能有的動作。也許他會上前質問,也許隻是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也有可能是將這裡的主管叫來,袖手旁觀看著我們被請出門外。可是實際上我等了片刻,顧衍之什麼都沒有做。他站在那裡,像是根本忘記了要做的事,隻是一言不發地看過來。
我覺得我渾身都動彈不了。
李相南湊在我臉邊不足十公分的地方,低聲問“需要我吻你麼?”說完又立刻補充,“隻是借位。”
我低下頭,努力做出平靜姿態。一麵說“你敢。”
李相南癟著嘴看我。我說“把你的手拿開。”
“顧衍之還在這裡。”
“就是因為他在這裡。”我垂著眼,說,“把你的手拿開。”
李相南委屈開口“我又不是故意要吃你豆腐的。隻不過你的目的差一點就要達到,難道現在你要功虧一簣嗎?”
我說“把你的手拿開。”
他偏過眼仔細看了看我。大概是覺得我的樣子實在有些平淡,停頓了一下,還是拿開。我看到落地窗上顧衍之的身影往前邁了一步。又停頓住。我和他的距離已經這樣近,近到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今天戴的襯衫袖扣。淡金色,正方形。恰是我在去年七夕時買下來送給他的那一對。
那一次他收到禮物,有點驚訝,微微挑起眉尾看過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給他送禮物,前前後後暗暗準備了很久。本來是想親手做一件東西,比如陶土或者圍巾之類,然而最終證明難度略大,又不易隱瞞,隻有作罷。最後挑來挑去選中一對袖扣,買下來後又覺得他可能不會喜歡,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一直到七夕當天。晚上我終於將禮物遞出去時心情其實很緊張,可是我的表情將我的心情掩飾得很好,仿佛很隨意的模樣跟他講“隻是一個小玩意兒。你要是喜歡的話當然最好啊,你要是不喜歡的話……”
他說“不喜歡的話會怎樣?”
我輕飄飄地說“不喜歡的話我就不送了呀。”說完就跳起來要把袖扣從他手心摳走,被顧衍之一把抱起腰身壓進沙發上,接下來就是勾住下巴一通深吻,一直到喘不過氣的程度。我揪住他的衣襟大口呼吸,聽到他說“你這樣的驚喜以後還可以多一點。”
我仰臉看他舒展開的五官。眉眼含有影綽笑意,隻這樣看一看就讓人覺得心裡發軟。我很想直接告訴他我真的很喜歡他。然而話到嘴邊還是換了個方式“你看,我買禮物其實是很認真的啊,錢也是我自己打工賺到的。你現在知道了這個,有沒有覺得更感動了一點呢?”
我被他緊緊抱住,可以感受到他胸腔的溫度。感覺到他不斷親吻我的臉,像是要融化一般。然後聽到他柔聲開口“我想這樣。可是早就已經滿了,再多不了了,要怎麼辦呢?”
……
我眨了眨眼,努力想把眼眶滲出來的酸意消化掉。
麵前落地窗中映出的修長身影沉吟片刻,終於還是朝著我的方向走了過來。我渾身繃緊,猛然抬眼,在落地窗中正對上他的視線。顧衍之的腳步頓了頓。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麵深沉看不見底,將所有情緒都掩住。我和他對視半晌,慢慢摸索到桌子上李相南的手,後者立刻會意,很快反手握住。又模樣關切地安慰了兩句。我看到顧衍之的視線落在手上半晌。突然他彆開視線,轉過身,腳下不停大步離開。
他的身影在落地窗上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直至背影拐過轉台,再也不見。身後的隨從不明所以,隔了片刻才慌忙跟上去。我捂住眼仰起頭,想讓眼淚統統倒退回去,臉頰卻觸到無名指上的一點硬意,那是我在二十歲生日那天,顧衍之在臥室美人榻邊,套在我手上的戒指。指環裡麵刻有名字,指環外麵鑽石鑲嵌,隻稍稍一動,便璀璨得光芒耀眼。相同款式的一枚戒指套在顧衍之的無名指上,我曾經不止一次在看到女子同顧衍之搭訕時,上前一步跟他十指相扣,然後理直氣壯地舉起來宣布主權。
我們曾經幸福成這樣。我們的回憶都這麼好。
李相南在一旁看看我,突然有些著慌,手忙腳亂地要找紙巾給我擦臉,一麵說“哎你彆哭彆哭,你彆哭啊。”
我強自鎮定,居高臨下地看他一眼“我當然不會哭。現在就哭了,以後怎麼辦?”
“……”他啞然地看看我,然後有點小心地指著我的眼眶,“可是,你現在已經哭了啊。你都沒有察覺到嗎?”
我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滿臉的水澤。頓時有些惱羞成怒,雙手捂住臉。卻無論如何都壓製不住。眼前漸漸變得模糊,李相南默默遞來紙巾,我一把抓過來胡亂擦了擦臉頰。手腕卻突然被他握住,然後強行翻開手心。我要抽回來,發現自己的手心上滿是指甲掐出的痕跡,有兩處還隱隱滲出血來。李相南拿紙巾按住,抬頭看我“疼不疼?”
其實根本覺不到有什麼疼痛。大概鄢玉所謂的以疼止疼真的有道理。心臟的位置正一陣一陣抽緊,手心上這點相比起來就根本算不得什麼。與此同時我的眼淚也像山洪一樣爆發,聲音更是難以維持平穩“哎,李相南,你說這次顧衍之是不是終於討厭我了?”
當天晚上我沒有再回去顧宅,而是住在酒店裡。鄢玉打來電話的時候,我的情緒剛剛有所平複。這次他難得沒有發揮毒辣舌尖功能,還算溫和地開口“就算你拒絕治療,總得需要一點兒止疼片吧?”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您不是說以疼止疼麼,我覺得挺管用的。止疼片暫時用不著,讓您費心了啊。您還有事嗎?沒事我掛了。”
鄢玉沉默了一下,怒聲道“杜綰,是你跟我要求做心理控製的吧!現在你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在懷疑我的醫術嗎!你敢給我點個頭試試!”
“實話講我是有些懷疑你的醫術了鄢醫生。”我抹了一把臉,終於決定實話實說,“你究竟有沒有做成功啊?顧衍之現在看起來根本不相信我你讓我怎麼相信你啊你告訴我試試!”
鄢玉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五倍“你以為一個大活人是木偶嗎!心理控製的過程本來就很像過敏反應!把本來不是自身的觀念強行快速灌輸進去,稍微不慎就會功虧一簣!更何況顧衍之那種人本來心誌堅定,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成現在這樣你知不知道!心理控製本身就是一個消滅跟反消滅的過程!一個人隨著時間才能消化這些觀念你懂不懂!等他真到放棄你了,有你哭的時候!”
“……”
“我真是受夠了你們這些不懂醫術還裝懂的人!要不是看在你是癌症病人的份上我真懶得理你你知不知道!彆以為你是病人你就有特權!給我道歉!我要求你立刻給我道歉!”
“……”我立刻誠懇地說,“對不起。我錯了。您彆生氣。”
“我本來還考慮要不要告訴你,現在看我可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鄢玉陰陽怪氣餘怒未消,“你不是覺得顧衍之根本就沒被影響麼,很好。很好!再過幾個月,你要是沒在媒體上看見顧衍之跟葉矜在一起的消息,我鄢玉跟著你姓杜!我去派出所改名杜玉你信不信!”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鄢玉停了停,語氣慢慢平靜下來,“顧衍之到底也算是我半個發小,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你倆離婚之後單身一輩子。葉矜既然已經喜歡他喜歡了這麼多年都不結婚,我乾脆把你跟顧衍之拆開的同時,再順便把他倆湊成堆,總比顧衍之一個人孤獨終老要好。”
我張了張口,半晌找不到自己的聲音。鄢玉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杜綰,你不要怨恨我。我還是有點良心的,畢竟我得給活人打算。當然,剛才我其實也是氣話,並不一定就保證葉矜跟顧衍之以後在一起。這是心理跟感情,不是中藥和西藥。我隻是試著勸說顧衍之這樣去做一做,他究竟聽不聽,我並沒有什麼把握。”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上麵淤青未消,下午的時候被李相南強行貼了兩片創可貼。隔了良久,我對著電話緩慢地哦了一聲。輕聲回答“那也很好啊。”
掛斷電話後不知發呆了多久。再抬起頭時看見對麵的穿衣鏡中映出的自己,眼圈明顯泛著紅,臉上也隱隱有些浮腫。並且嘴角下沉,明顯是情緒低落到極點的模樣。再次覺得今天不回顧宅的決定是正確的。正打算去洗一洗臉,房間門板忽然被人輕輕敲了兩下。我抬起頭,下一刻聽到顧衍之的平靜聲音“綰綰。”
我渾身陡然僵硬。聽到他又開口“開一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麵。我們談一談。”
我赤著腳走過去。在門邊站定一會兒。努力語氣鎮定地問他“你想談什麼呢?”
他在外麵沉默片刻。再開口時,低沉輕緩,帶有再熟悉不過的溫柔聲線“不管怎樣,我們和好,好不好?”
我捂住嘴,要拚命忍住才沒有哭出聲音來。
是我把他逼成這樣。我以前還跟葉尋尋認真講,如果你和鄢玉真心喜歡,就不要互揣摩,揣摩到身心俱疲還什麼都不說。這簡直就是相互折磨。我才不會忍心看到我喜歡的那個人因為我的蓄意而受到傷害。
我那時說得信誓旦旦。可現在我所說的話做的事要比葉尋尋曾經做的殘忍百倍。我讓顧衍之說出這樣的話。他一直都是不動聲色,驕傲矜貴的樣子,沒有什麼人奈何過他半分顏色。現今我卻讓他說出這樣的話。
我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
我貼近門邊,從貓眼往外看。顧衍之站在外麵,手裡提著一隻小小的紙盒。我看清楚紙盒外圍的花體標記,那是新街路口一家餐廳做的甜點。小時候有段時間我基本是一天一塊,直到因為蛀牙而作罷。後來仍然時不時被顧衍之帶回家裡一兩塊,問他時他隻輕描淡寫說是順路。後來我才從葉尋尋那裡知道那家餐廳其實不準外帶,隻是因為顧衍之才得到額外特權。
被顧衍之喜歡的人可以得到太多好處。這樣的好處隻不過是其中的一點點罷了。
我漸漸覺得站不住。沿著門板慢慢滑下去。覺得心臟尖銳發疼,緊緊捂住。外麵沉默了片刻,一時間靜寂得沒有聲音,我恍惚還以為是顧衍之走了,卻聽到他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鄢玉告訴我,你喜歡上了彆人。”他的聲音低低地,有點慢,是一字一句說出來,“半年前你去a城實習,這一次又去,他說他兩次都見到你跟李相南在一起。他沒有說過謊話,可是這一次我不能相信。”
我緊緊咬住自己的袖子。眼淚撲簌簌落下,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我看著你在我身邊一點點長大,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跟直覺。你一直善良專心,不可能輕易為了所謂的新鮮感輕易跟我離婚。你在十五歲的時候跟我說你喜歡我,你說過一生都會對我很好。我知道你當時不僅僅是隨口一說。去a城之前商定過要回來試婚紗,還有蜜月選擇在哪座小島上度假,這些你統統都答應得很好。我沒有辦法告訴自己,你在這短短幾天裡突然就能變了心。我不能相信。
“縱向的歲月我沒有辦法填補,可是李相南不會比我更了解你。他不可能知道你的手指分寸和腳掌寬度,他也不可能知道你身上的胎記在哪裡。他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遠遠比不上我們的時間。他也不可能比我更明白你習慣息事寧人的心理,還有嘴硬其實是在撒嬌的目的。你什麼時候想獨處,什麼時候想人陪,什麼時候會害怕,什麼時候會惱怒,他統統不會比我更清楚。我寧願相信你是有秘密不肯告訴我。可是有任何的困難你來找我,都不會是一件丟臉的事。綰綰,你可以對我哭,對我吵,以及任何程度的肆意胡鬨,我都有足夠的把握和耐心陪著你一起變老。隻唯獨不可以像現在這麼對待我。我們和好,好不好?”
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一把打開門。
眼前淚水模糊。顧衍之等在那裡,淺色衣衫,一貫的優雅從容。可是往日他的眼睛裡沒有隱忍成這樣,讓人隻看一眼就覺得再難受不過。突然想起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見他,那時他那麼沉靜悠閒,不緊不緩,連指尖都很好看,禮儀舉止和山中的人們全不相同。那時他的一把聲線就像是山中徐徐而過的春風,溫柔得讓人迷戀。
我一度以為這是上天給予的緣分。如今卻發現過早地下了定論。我們有足夠的機緣,卻沒有一直的好運氣。
我想現在我的模樣必定是一塌糊塗。可我又完全不知道該講些什麼,顧衍之的話滴水不漏,我那些理由脆弱的根本無從反駁。還沒有想完,已經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拖過去,抵在牆上。
紙盒掉落在地上。他撈住我的腰身,一手抬起我的下巴,重重吻上來。我的齒關被撬開,口腔中被從未有過地掠奪掃蕩。漸漸有鹹腥的味道。顧衍之向來注重舉止與場合,他手把手教過我完美的禮儀,他一直將這些禮儀執行得很好。可是現在他將我壓在走廊牆壁上,身體密密貼合,他吻過來的力道長久而凶猛。我的嘴唇漸漸麻木,像是被一寸一寸吞吃入腹他才罷休,可是又分明感到彌漫而來的濃鬱的悲痛意味。
良久他才放開我。被他掐住腰身才沒有掉下去。他在親吻我的眼睛,被眼淚浸得冰涼的臉上有溫軟的意味。很想讓人不由自主靠近過去。他看住我,話一字一字地響起“綰綰,收回你之前的話。我們重新來過。”
我抬起頭看向他。他一貫強大沉穩。他不曾這樣放下身段,用這樣的語氣請求過任何一個人。我緊緊掐住手心。
我低下頭,說“可是難道你就沒有討厭我嗎?”
他說“為什麼我要討厭你呢?”
“你既然是說重新來過,就說明你也知道鄢玉告訴你的話是真的。我確實很早之前就和李相南暗度陳倉,鄢玉這次也沒有說謊。都是我在騙你。”
他沉默了片刻,開口“你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這樣的話。”
我渾身一僵。
他說“你在騙我的,對不對?”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迎向他的目光“我沒有在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一直都在腳踏兩隻船,我人很壞,利用你的信任,又辜負你。我把你騙成這樣,你應該討厭我的。你其實很討厭我的對不對?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你。我其實罪無可恕。你怎樣想我都可以。你其實很討厭我的,隻是沒有說出口而已,對不對?”
他垂著眼睛看著我,不講話。我索性一口氣說出去“你去找葉矜好不好?她等你等了這麼多年,她那麼漂亮,又懂事,比我更值得你喜歡。我確實不喜歡你了,你接受這個事實好不好?”
我從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的謊言。死死掐住手心。我想,哪怕現在他再多說一個字,我都會功虧一簣。
我忍了這麼久,自製力已經到了撐不住的邊緣。
我眼前的這個人,他曾經在我即將跌倒的最後一刻穩穩接住我。在我最孤單無靠的時候收容我。在我最灰心絕望的時候告訴我他喜歡我。他曾經及時出現過許多次。那麼現在,隻要他叫我一聲綰綰,或者再重複一遍說我在騙他,我會立刻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抱住他的腰身告訴他一切。
可是他一句話沒有再說。慢慢放開懷抱。然後退出半步之外。片刻之後,轉身離開。沒有任何停頓。
我很少看到他的背影。顧衍之以前說過,背影會帶給人一種悲傷的意味。如果可以,他會儘可能讓我走在前麵。從那之後的每次出差,他總會儘量避免我看著他離開。可是今天我一連兩次見到他的背影。
他走得很快,隻花了很短時間就消失在走廊拐角。從那以後的一周時間裡,我沒有再見過他一麵。
我隻在近日的新聞中見過他一次,出現在一次時尚晚宴中。照片上他穿一身再低調不過的黑色絲絨禮服,卻眉眼清俊,在一行人中最為打眼,麵孔上有不達眼底的淡淡笑容。我盯著看了一會兒,一旁李相南盯著我看了同樣時間。然後他幽幽開口“舍不得?那就直接回家告訴他真相好了。”
我說:“你們男生在路上看到個美女還盯著回味很久呢,我就隨便當美男子看一看都不行嗎?”
“你這叫隨便看一看嗎?你的目光簡直要把屏幕燒出一個洞來了你知道嗎?”李相南說,“你不舍得就是不舍得,逞什麼強呢?”
我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收拾情緒。在第三天找到律師,約在露天咖啡館,講明相關財產轉讓事宜。我簡明扼要說完來意,他看了看我,怔忡了一會兒,遲疑著說“杜小姐,你是,顧氏董事長顧衍之的,妻子?”
當天的天氣有點兒陰沉,我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陽眼鏡,說“不是。”
他有點兒訕笑“杜小姐在開玩笑。就算你戴著眼鏡彆人認不出,可是這麼龐大的一筆數字擺在我麵前,除了是顧衍之的妻子身份,還能是誰。全市的人都知道顧氏的董事長嗬護自己的配偶嗬護到了獨家私有的地步。我內人還常把顧董為愛人做過的那些事念叨給我聽呢。再說兩年前你們結婚登記時,顧杜氏的故事可是一直給人津津樂道。怎麼可能不是呢?”
我說“你說是那就是吧。”
他看了我一會兒,說“杜小姐今天心情不太好?”
“沒有。”
他噢了一聲,突然變得有些過分的熱情和興奮,同我說“杜小姐為什麼會突然想把這些財產轉回顧先生的名下呢?其實杜小姐和顧先生既然這麼伉儷情深,誰的名下也沒有什麼區彆。女方一般不都是希望男方的房產等等歸在自己名下,用來增加安全感的嗎?杜小姐為什麼會想著要反著來呢?”
我眯眼看了看他,深深有一種遇到江湖騙子的感覺。明明今天上午預約的時候負責人特彆講明這個姓章的律師是本市在這方麵最專業最著名的律師之一。其專業和著名程度可以用其每小時的美金谘詢價格來證明。現在看來,分明是發貨實物與商品不符。
我看了他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你真的是姓章麼?真的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長張?”
他說“啊。章一明。立早章,一二一,日月明。”說完殷切地看著我,“我聽說,杜小姐的父親是杜思成先生是嗎?我還聽說,杜小姐是在十幾年前被顧董從西部山區帶回t城的是嗎?是這樣嗎?那時好像顧董也才二十歲左右吧?這麼多年過來了,杜小姐和顧董的感情還是這麼好。簡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真是讓人豔羨啊。”
我沒有說話。
這幾年間,這種類似的感情很好的話,我已經從不同的人嘴中聽過無數遍。收獲過無數或歆羨或嫉妒的眼神。始終覺得驕傲而理所當然,從未想過會變成今天這個地步。
十幾年前的那個暮春時候,山中時光好得一塌糊塗。我將一個人緊緊抱住,不肯鬆手。鼻間嗅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清爽味道。一把將蒙著的布料從眼上拽下。那一天的黃昏殘陽如血,而我麵前的陌生人睫毛深長,眉眼間有淡淡促狹,卻同時還有一點溫柔笑容。
從開始,到現在,一幀一幀回憶起來,恍然一場美夢。
三天後,章一明把新的一份財產轉讓書擺在我麵前。我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簽字的時候,他才張了張口,說“杜小姐,你都不看一看的?”
“我相信你。”
他一臉欲言又止,最後從我手裡把協議書奪過去,刷刷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麵“你看看,前一頁那些不動產尚且不說,單是這一頁的股票和分紅就能買下這裡半條商業街,你當真要簽這份協議?”
我點點頭,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