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若你微笑!
因為骨折的緣故,回去山中的過程比我想象中要稍微麻煩一些。然而隔了一天,終究還是回到山中。燕燕家門前依然是蒼翠而生機的模樣。我拄著拐杖下車的同一時間她扶住我,看了看旁邊的李相南,又看了看我,如此循環了兩次,說“怎麼回事你這是?”
我看了看天上,緩緩說“你這句話真是一語問破天機啊。”
晚上和燕燕促膝而談。這些天所有不能講的話終於找到突破口,意猶未儘絮叨到後麵,已有霞光通過窗簾縫隙擠進房間。燕燕沉吟良久,說“可是你做完這些以後,沒有覺得顧衍之有些地方比較特彆嗎?”
我睜著茫然一雙眼睛看著她“啊?”
燕燕翻了個身,看著我“我也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我隻是直覺覺得不太好。顧衍之反反複複這麼多次,我覺得他好像最後也不怎麼討厭你。他看著就不像是容易妥協動搖的人,萬一以後哪一天覺出哪裡不對勁,來找你,到那時候怎麼辦呢?”
我說“哎,人家都說癌症晚期的病人身上有股味道。你聞到我身上有嗎?”
燕燕說“沒有。你彆妄想轉移話題啊。”
“這也沒什麼好轉移話題的。我拜托鄢玉,也隻是因為時間不多,隻能讓他幫忙,讓顧衍之快速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如果時間夠長,我也不必這樣。自己就能讓他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這個事的結果很簡單,就是讓顧衍之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他能有什麼不對勁呢?鄢玉的故事滴水不漏,我的話又講得那麼狠,他那麼驕傲,背叛了他變了心的人,他來找我做什麼?”
燕燕定定看我一會兒。我摸了摸臉,轉移話題“我現在是不是變得挺醜的了?人家說骨腫瘤這個東西到最後會變成皮包骨頭。體重可能不會超過五十斤。”
燕燕歎了口氣,坐起身來“你再躺一會兒。我今天去山上挖些藥草,給你燉了吃。”
我說“不會有什麼用的。你不要白費力氣了好嗎?”
燕燕說“外麵那些西醫才沒用。他們就知道打針吃藥,怎麼比得上我們山中。小孩大人一發燒不管什麼就給吃藥輸液打針,那些東西副作用多了去了。有咱們的銀子滾雞蛋管用嗎?說不定你吃吃藥草,什麼亂七八糟的腫瘤癌症就全沒了。你等著,我去上山。”
燕燕對我阻止她的一套說辭恍若不聞,把我照顧完早飯後,就背著竹筐去了山上。我一個人眯著眼在院子前麵曬太陽。遠遠聽見李相南挺認真地在跟小孩子們說教“泥石流不是山神發怒,它隻是一種自然現象。就跟打雷一樣,打雷也不是什麼雷神在發怒,隻是一種雲體之間的摩擦放電。相對而言泥石流就是一種比較嚴重突然的帶著泥沙跟石塊一起的山體滑坡的一種。什麼叫山體滑坡?山體滑坡就是山體上一部分岩石土塊在重力作用下整體往山下移動的現象。什麼叫重力?重力就是地球的吸引力,方向豎直朝下……”
顧衍之以前回來山中,從來沒有小孩子敢這樣圍著他問問題,更不會這樣一直纏著問個不停。他的姿態並不清冷,相反嘴角總是有點笑容,卻莫名地並不易讓人親近,在小孩子眼中更是一種疏離高遠的感覺。連燕燕也曾說顧衍之與我們不是一類人。即使顧衍之從來沒有明白表現過所謂兩個世界的涇渭分明,可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麼鮮明。
我在和顧衍之住在一起之前,也有過這種感覺。之後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才慢慢將這種感覺消弭掉。後來想通,大概燕燕說的沒錯。顧衍之跟江燕南他們屬於同一類人,外表都罩了一層溫柔光暈,實際上卻拒人於千裡之外。除非真正從心底接納你,否則你所體會到的溫柔表象就的確都是表象,所謂的疏離高遠也真正就是他們想與你疏離高遠。他們稍微抬一抬手就能顛倒你的人生,可他們極少會插手自己之外的事情。
這樣想來的話,我能如願以償與顧衍之結婚,享受他曾經無微不至的愛護和縱容,這樣的程度簡直不可思議。
從重力到為何會有地心引力,李相南終於被一群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子問到啞口無言。後者終於滿意,一臉得意地揚長而去。我在他們路過我麵前的時候叫住其中一個“你們怎麼沒有去上學?”
“一個星期以前老師走了。學校裡就沒人了啊。”說完就跑開了。
在我上一次回來的時候,鎮長和顧衍之坐在一起絮叨了很多事。大都是鎮上瑣事,我擔心顧衍之會厭煩,可他隻是安靜傾聽,一麵在桌子底下緩緩摩挲我的手背,眼角眉梢無半絲倦怠之意。鎮長提到的其中一個問題便是希望小學的師資。從十年前那場地震開始,這個村鎮上再沒有人來支教超過兩年的時間。大都是一年或者半年就走,有時逢上冬日大雪封山,又沒有老師來,孩子們不學習的時間就要長達小半年。接著便又提起我的父親。這樣窮山惡水的地方,父親曾經一待就是十幾年,是真正的不容易。
這些年來我每次回山中,總能在父親墓前看到一些祭品擺放。皆是來自這鎮上老一輩的村民。杜思成這三個字,在這個村鎮上漸漸流傳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傳奇。他們不知道在大山之外,杜思成生前一幅畫可以賣到什麼價錢,他們隻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在二十多年前來到山中,教人識字,救人疾病,又最後用生命在地震中救出十幾個孩子。在他們的眼裡,感恩這個詞意義很重。
這些年我每次回來山中,總是能受到許多老人的許多禮待。與每次都順便帶來捐款和物資的顧衍之無關,隻是他們在回報父親曾經給予的善意和德行。
我總覺得,父親始終是在無聲看著我的。他從不在夢中講話,卻常常出現在夢中,帶著安靜沉和的笑容。這些年除去骨癌,我遇到的全都是好運氣。包括遇見顧衍之,被他喜歡,與他結婚。相較於周圍的其他人,我總是順遂心意。即使有一點波折,結局也往往比波折更美好十倍。這麼幸福,我總隱隱覺得是源自無形中父親的庇佑。
我和李相南在到達山中的第三天,開始給鎮上的孩子們上課。地點在燕燕院前的空地上。幾條板凳,幾張四角桌,一塊黑板和幾根粉筆。我負責小學前三個年級的語文數學,李相南負責小學四五六年級的語數外。這樣一天天下來,我和李相南總算基本擺脫了鎮上唯二兩個不事生產年輕人的頭銜。
一次放學後,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問數學題。問完了沒有走,仰著臉望著我“杜老師。”
“什麼?”
“李相南老師和你是什麼關係呢?”
“他是我同學,也是今年夏天來山中教你們學知識的老師。”
她說“這次怎麼沒有見到顧叔叔和你一起來呢?”
我的動作停了停,然後挺流暢自然地回答“他有事忙啊。”
她哦了一聲,眼睛裡疑似散發出一點向往的光芒來“聽說你們今年要結婚了,是嗎?”
“……”
我一時找不著合適的回答。聽到身後李相南的聲音“你杜老師跟顧叔叔早就登記過了,隻不過就是還少一個婚禮而已了。什麼是登記?登記就是符合法定結婚年紀的一對男女去婚姻登記機關辦理登記手續,隻有登記之後,婚姻才具有法律效力。登記跟結婚有什麼關係?登記才是男女結婚成為夫妻,隻舉行婚禮並不能等同於結婚……”
今年的最後一點春光,就在山裡這種再平淡不過的日子裡緩緩度過去。
我每天都要被燕燕塞喂不少草藥。以及被李相南塞喂不少西藥。這種情況持續了大概半個月,我基本處於了遠遠看見藥湯和藥片就想吐的狀態。有次艱難吞藥片的時候被一個小孩子看到,睜大了眼問我“杜老師,你得了什麼病?”
我啊了一聲,說“不治之症。”
“什麼叫不治之症?”
我說得和顏悅色“就是不用治就能好的病症。”
李相南在一邊涼涼說“杜綰你彆誤人子弟啊。”
離開t城已經將近月餘,山中進入六月,開始頻繁的雨水天氣。時常有閃電雷鳴,仿佛能劈裂房屋一般。我的骨痛愈發厲害,並且輾轉難眠。李相南給鄢玉打電話,後者早已回去a城,並表示癌症晚期就是這樣,當然也有疼痛感突然消失的例子,但那很可能就意味著腫瘤腦轉移。鄢玉跟李相南說可以問問我想選哪個。然後李相南就在默不作聲中掛斷了電話。
李相南的醫術在這段時間裡突飛猛進,在曆經寥寥幾次失敗後,已經可以用帶來的注射器自行給我注射鎮痛劑。他的麵容上有清晰可辨的焦慮和憔悴,顯然每天都在經曆和我同樣的失眠多夢。隻不過原因不同。
這樣一來,我覺得我的心態應該比李相南還要平和一些。離開t城後,我反倒可以肆無忌憚地想起顧衍之。偶爾和燕燕分享曾經的甜蜜。山中不能上網,可是我的手機和電腦裡存有顧衍之的照片,我還小心保留著鄢玉給我的錄音筆中顧衍之的聲音。此外還有我在離開t城之前,一篇篇從網絡上下載下來的有關顧衍之的采訪。
我把這些年發生的事都仔細講給燕燕聽。那些曾經在t城時覺得玩轉作痛的事情,如今卻驀然都變成效果很好的鎮痛劑。
其中常常會想起顧衍之第一次來山中的模樣。那次鎮長給他準備了最好的晚餐和住處,十一歲的我以為那已經能稱得上奢侈。直至我去了t城,才看到顧衍之的生活遠遠比山中那些還要光鮮體麵千百倍。那些衣香鬢影,一擲千金,不動聲色的富有,舉手投足間引發的關注,遠非冬天大雪封路,夏天洪流泛濫的偏僻山中可比。t城的一切都像一麵毫無瑕疵的鏡子,微微轉動,便光耀刺眼。那裡是顧衍之最帷幄嫻熟的地方。
後來我終於真正察覺出這天壤地彆的差距。跑去問顧衍之在山中的那幾天是否會覺得不悅和將就,或者甚至覺得看了笑話,說這話時用的肯定語氣。那時我還不及他的肩膀高,仰起臉時可以看到他陽光鋪就的深金色彎長的睫毛。他的嘴角有點笑容,側麵線條柔和,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溫聲說“可那裡藏著這麼一個美好的小姑娘,不是麼?我半分不吃虧。”
我十幾年來一直仰望與依賴的這個人,他可以說出這世上最切中心底的話語。熟知並縱容我每次的彆扭和小秘密。他曾教我一點點地耐心成長。給過所有我想要的,以及時常意外的驚喜。他的承諾從來兌現。他曾經專注篤定地計較將來,用一種溫柔和強勢的姿態,打算陪我白頭到老。
我多希望這一次他也可以說到做到。
按照鄢玉的計算,我大概還能再活兩個月。到了這一步,才發覺之前腳踝骨折忍受那麼厚的石膏和繃帶其實是多餘。我在一天醒來後發現自己的整條腿都已經基本完全不能動彈,從此以後開始了不得已的半癱瘓生活。這簡直太折磨。尤其是李相南包攬了所有的教學活動,我連幫他看作業都不準,每天隻能眼睜睜看著太陽升起落下,實在是有些漫長。
如此大概過了兩三天,一日傍晚入睡時聽見窗外有敲打的急雨聲。我在淩晨時候突然被燕燕使勁推醒,迷迷糊糊中聽見她焦急喊“漲洪了,快起來!泥石流來了!”
我陡然清醒。
遙遙聽見外麵有高音的喇叭在喊。聲線粗嘎急促,是鎮長已經有些蒼老的聲音。房間中黑漆漆一片,我試圖去拽床頭的開關線,發現已經停電。燕燕打開手電筒的同一時間一個身影撲進來。李相南摸索到床邊,匆忙中撞翻一個暖水瓶“杜綰?杜綰?”
這種時候逃命最重要。李相南將我一把背起,跟著燕燕一起往外麵跑。看見不遠處一塊高地上隱隱有手電筒的亮光,鎮長的喇叭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燕燕幾步爬上山坡,李相南在她身後跟上,偶爾腳滑一跤,不由自主往下溜了幾步。我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見我現在雖然有些消瘦,但一把骨頭還是有些重量的。在這種情形下一個人逃生已經很麻煩,現在李相南還要帶著我一個累贅。我想了想,認真跟他說“要不你把我放下,自己先上去。反正我也活不多久了,今天跟兩個月之後也沒什麼區彆的啊。”
李相南抓著樹枝一個用力,最後一步踏上山坡,小跑跟在燕燕身後。半偏過頭來“剛才應該帶些清水才對。”又隨口補充,“你彆說傻話。”
山洪漫過低矮地麵,一波連著一波,渾濁中夾雜著木棍與泥石。我們聚集到鎮長周圍的時候,雨還在不停下,全身濕冷透涼。眼睜睜看著水位越來越高。有房子慢慢被淹沒,樹木從上遊整根漂下,小孩子在哇哇大哭,大人們神色凝重。鎮長的麵容蒼老而鎮定,微微佝僂著背指揮大家緊挨在一起。這裡已經是鎮上的最高地,麵積卻不夠大,有不少年輕力壯的青年還站在比我們矮上一人高的地方。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次泥石流。隻是記憶遙遠,已經不甚清晰。唯獨記得父親當年也如現在這些沉默而高大的青年一般,站在低矮的地方,把高處留給老人兒童和女人。我想下去叫父親上來,母親緊緊攥著我的手,不準我動一步。所幸那一次雨水停歇算早,鎮上隻是損毀了許多房子,並無人員失蹤與死亡。後來父親告訴我,他應該站在那裡,那是他的責任。
李相南也想下去,被鎮長一把拽住,按在原地。燕燕在一旁跟他說“你是鎮上的貴客,你不能下去的。”
我說“第一次來山裡就能趕上泥石流。你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李相南。”
他看了看我,最後說“你也一樣。”
這話他自己講得都沒有底氣,我便也懶得同他辯駁。雨水瓢潑沒有停歇的架勢,又是這種黑夜仿佛摸不到光明的淩晨時間,很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漫長黑暗的等待中,有人比我更焦躁,大聲問著鎮長“這雨水要下到什麼時候?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鎮長眯著眼簡單答“等著天亮。”
雨水開始隻是沒過底下那些青年的腳踝,後來漸漸漫上小腿乃至膝蓋。燕燕的丈夫在下麵,急得她不停往下麵看。眉頭蹙得很緊。我因為無法站立,在山坡上蜷成一團,加上李相南蹲下來照顧我,我們兩人占了四人的麵積。雨水仿佛仍然在無窮無儘地漫上來。耳邊儘是風聲雨聲,我看不見晨曦的跡象。隔了一會兒,我抓住鎮長的褲腳,看著他說“鎮長,你讓我下去。換兩個人上來。”
果然看見鎮長皺眉“胡說什麼!”
我語氣輕鬆“我沒胡說啊。底下水都漫過他們小腿了,再下去八成會把人衝跑的。你看,我得了絕症,反正也沒多少活頭了。今天又淋了這麼多雨,就算沒給洪水衝跑,回頭也得發燒。我癌症病人嘛,折騰到發燒的程度,也就離死亡是兩三天的事了。就算兩三天後不死,兩個月後也得死。你與其今天讓我活下來,不如多讓其他人活下來。回頭兩個人家的青壯年因為我而幸免於難,也算是給我自己積陰德,你回頭叫人把我的墓碑放得離我父親近一點就好了。你說呢?”
鎮長冷著臉回道“我說不行。”
我說“我父親要是現在在這裡,也會同意我這麼做的。你要是不讓我下去,那我就自己從這跳進洪水裡。”說著就掙紮要動作,被鎮長和李相南齊齊按住。李相南啞著嗓音開口“杜綰,你現在在我眼皮底下下去,你要讓我怎麼辦?”
我說“我遲早都要在你眼皮底下死掉。不是今天,就是未來之後的幾天。有什麼區彆呢?跟病死比起來,救人而死不是更有意義嗎?”
我終究還是在李相南的眼皮下麵下去了高地。他阻止不了我,便要同我一起下來,被鎮長死死按住。我聽見他亂七八糟懇求的話,避開他的目光,一點點挪下去。所幸隻是癱瘓了一條腿,還有另一條可以移動。很快換上去燕燕的丈夫和另一個年青人。腳下的地麵有些滑,我要很小心才能站穩。卻明顯知道就算這樣,也很快就要站不穩,小腿處淌過的水流比我想象中還要湍急。
我高估了自己的體力。支撐了沒有多久,就覺得頭暈目眩。天邊仍然看不出任何熹光。風雨雜亂撲在臉上。我在那裡搖搖欲墜,大口喘氣。如果不是旁邊的人握著我的手,恐怕早已一頭栽下去。我開始倒數從十到一。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數到一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鬆手,不給任何人再添麻煩。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數到了六。然後是五。接著是四。一邊想著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比我料想中要好很多。等待死亡的過程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可怖。相反它出奇的平靜。就這樣時間靜止也未嘗不好。從此再也不會前行。
我在數到二的時候鬆了鬆手指。閉上眼,數到一。然後是零。
將要鬆手的那一刹那,忽然隔空聽到一陣噠噠的馬達聲。
我睜開眼,循聲抬頭。黑暗的天空驀地燈光大作。兩架直升機不知何時出現在空中。帶著引擎發出的強烈尖銳聲音,迅速而沉穩地自遠而近。
我聽到人群中有人顫抖的歡呼聲。機艙門很快被打開。有人沿著飄搖的繩索降下。我隱約看到那個人有些熟悉的修長身形,接著漸漸看清楚他救生衣裡麵淺色的襯衫和深色的風衣。他越來越近,直至近在眼前,就在我一臂遠外,我看見那張沉靜從容的麵孔上,再熟悉不過的好看眉眼。
那一瞬間,我覺得周圍一切都變得通徹而明亮。
下一刻我被一個懷抱緊緊擁住。力道仿佛像是要嵌進他的骨頭,讓我呼吸困難。不知多久,早已被打濕的額頭上被人印下一個吻。我聽見他喚了一聲綰綰。
我輕輕嗯了一聲。帶著濃濃鼻音。眼淚混著雨水一起掉下來。
緩緩閉上眼,下巴擱在顧衍之的肩膀上,不想再說任何的話,也不願意再想任何的事。將我緊緊抱住的這個人他這樣強大,無所不能。這樣沉穩地出現在我麵前,就像是從天而降的天神。他可以解決掉任何的事情。我可以不必使出一絲力氣,隻是這樣放鬆地倚靠在他身上。
意識陷入模糊之前,覺到從未有過的安心。
……
我做了一個綿長的夢。
夢裡光影幽幽浮動。有人影,有腳步聲。有溫暖的觸感從被握住的手中源源傳來。有密密的親吻不斷落在額頭和眼睛。有個低沉的聲音始終在耳邊“綰綰,你醒一醒。”
這樣的感覺太舒適,讓人軟洋洋地睜不開眼。我迷糊中聽到有低低對話,說什麼不可能,說什麼總有辦法。過了不知多久,終於醒來。然後環顧四周,恍惚覺得自己仍然是在夢中。
房間中裝潢淡雅安靜。牆上的掛鐘安靜地走。我被鬆鬆攬在顧衍之的懷中。他單手支頤,襯衫解開第二粒領扣,另一隻手摩挲著我的後背。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平穩呼吸。還有他的體溫,以及淡淡的熟悉清爽氣息。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仍然回不過神。於是重新又閉上眼,很有自知之明地喃喃“我在做夢。”
手指被撈起,輕輕咬了一口,響起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綰綰,你沒在做夢。”
我說“可是你在抱著我睡。”
他說“抱著你睡你不喜歡?”
我說“喜歡是喜歡,可是……”
我的話戛然而止。終於從神遊狀態中回過神來。啊了一聲,猛地抬頭。
顧衍之神色淡然鎮定“口渴嗎?想不想喝水?”
我愣愣點了點頭。看著他下床,倒了一杯水,又走回來。顧衍之把杯沿挨在我嘴邊,水溫正好,看著我把水杯喝到見底。然後他問“再來一杯?”
我又愣愣搖了搖頭。眼睜睜看著他把水杯放在一邊,然後重新上床,摟住我腰際,合上眼,有些閉目假寐的意思在。我跟著他一起愣愣閉眼。過了一會兒又把眼睛睜開,還是有些不太敢相信。最後索性坐直身體“你……”
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哪一天事情暴露,顧衍之可能會有的反應。但基本不包括現在他這個模樣,像是自然而連貫地與我去a城之前的相處模式銜接上,這兩個多月發生的種種都被跳過去,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樣。
他睜開眼,有些懶洋洋地在我發間吻了一下“覺得累不累?”
“……”我瞪著他,半晌吐出一口氣,“還好。”
“想起床嗎?”
“顧衍之,”我鼓足勇氣看向他,“我們已經離婚了,對不對?”
他看著我,說得很平靜“事實上確實是這樣。”
“那麼,你為什麼在這裡?”
他說“這裡是t城。”
“……”
房間裡靜默了片刻。
“所以說,”我硬著頭皮說,“你全都知道了是不是?否則你不會出現在山裡,是不是?”
他說“我知道了什麼呢?”
我突然覺得有些鼻酸“這裡是醫院啊,你現在一定知道我得了什麼病了,對不對?你一定在心裡討厭著我之前那些自作主張,所以才對我這麼冷淡的對不對?你是不是現在覺得我一點都不懂事了呢?可是我也不是故意要騙你的啊,我也不想看到你和葉矜在一起的,我嫉妒得不得了,可是我想來想去,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總歸我都是要走的,我想讓你傷心得少一點。可是又不想讓你忘了我。你看,我是不是很自私?”
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根本就止不住。我在山中一個多月,骨痛難忍,抓破了燕燕家好幾條被單,中間沒有掉過一次淚。可現在卻根本忍不住。
像是在顧衍之麵前,總能輕易卸下所有偽裝的堅強。
他微微動了動,俯身過來,親吻我濕漉漉的眼睫毛,每一下都仿佛有些纏綿的意味在。我說“你為什麼會突然知道這些的呢?鄢玉明明告訴我,他可以瞞你一輩子的。你現在讓我特彆有挫折感的好不好?而且會讓我覺得,都是我一個人的緣故,才浪費了我們之間兩個月的時間。我的時間不多了啊,這樣整整一半都被白白消耗過去,讓我覺得可惜得不得了。如果早就知道你不會被動搖,我一定不會讓鄢玉這樣做。可是你現在這樣突然降臨,你讓我怎麼辦才好呢?”
說到後麵話語因為哽咽而模糊不清。顧衍之拿拇指抹掉我眼角的水澤“這不是自私。我也沒有討厭你。”
我抽噎著說“那你一定在生我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