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常荀相識這麼久,雖也佩服他的身手和處事的手段,最佩服的還是他這腔調的拿捏——旁的陌生男子若說這種話,要麼語聲輕浮,好似調戲一般,叫人心生不悅;要麼就太刻板,好似場麵的恭維話,叫人心生隔閡。常荀卻偏不,他誇人的話信手拈來,不輕佻,也不像客氣恭維,帶著那麼點笑意落進耳朵裡,叫人聽著不能不喜歡。
她擱下茶杯咳了兩聲,才答道“多謝常司馬誇獎。”
常荀笑了笑,轉而看向定王,“殿下覺得呢?”
定王沒他這麼厚的臉皮,更沒法在人前誇姑娘長得好看,聞言隻道“嗯。”
常荀忍笑,瞧著菜色齊備,便招呼眾人用飯。
此時夜幕已降,整個朱雀長街和南武街的花燈皆涼起來,彩紙琉璃,紗罩翠屏,輝彩迤邐。
街市間已經滿是行人,少年郎鮮衣玉冠握把折扇,女兒家羅裙珠釵挑盞彩燈,笑語盈盈,暗香浮動。
而在雅間之內,琵琶聲時斷時續,婉轉的撩動心扉。
這般喜樂的氛圍似乎也感染了定王,眉目間常年不化的冷清漸漸消去,偶爾瞧向阿殷,也會閒聊兩句,問她覺得哪個燈盞好看。常荀今夜選這雅間,安排屏後琵琶,特地找來瓷瓶中的插花,為的便是這個。是以端然而坐,麵不改色的跟馮遠道品評街上哪個女兒家穿的衣衫好看、挑的燈盞有趣——像是其他趁著燈夜賞美人的紈絝一般。
熱鬨的鑼鼓來了又去,遊燈人群的熱情卻絲毫未曾消退。
戌時將儘,阿殷以身體疲累為由,先行告辭離去。定王囑咐她路上小心,又叫馮遠道親自送去。
剩下常荀跟他對坐在雅間,常荀揮手叫那樂姬退下,喝酒之後,語氣愈發散漫,笑道“跟殿下相識十多年,殿下還是頭一回為姑娘擔心。彆看這瓶花平淡無奇,卻也是我花費了大心思的,剛才陶侍衛笑不離唇邊,就是因為它。殿下若想討美人歡心,可不能總是這副樣子。若隻管板著臉,叫人家敬畏害怕,可就失了趣味。”
這世間能跟定王說這些的,恐怕也隻是常荀這麼一個了。
定王舉杯笑了下,“我明白你的意思。還是該謝你。”
“殿下這麼說就是見外了,唉——”他故意歎了口氣,腔調揶揄,“我那兒嬌妻在懷,年底都能有兒子了。殿下卻還是孤身冷清,我瞧著也不忍心呐!我旁的本事都不及殿下,唯獨這討美人歡心,卻是天分獨到。殿下若是有意,我便也幫著出謀劃策?”
他那笑容明顯帶著揶揄,定王彆開目光,淡然道“她不是尋常女子。”
“是是是,陶侍衛獨特出眾,不是我那胭脂俗粉。殿下倒是說說,什麼時候能有動靜?”
“不可操之過急。”定王斟酒滿上,給他遞了一杯,“隻能徐徐圖之。”
——然後令她節節潰敗,終至失守。
阿殷同馮遠道走出熱鬨的南武街,便裝作告辭分彆,獨自往郡主府的方向走。
今夜各處街市上都是賞燈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好不擁擠。她此時無意賞燈,便隻挑了人少的偏僻陋巷行走,漸漸的便察覺似乎有人尾隨跟從。她也不動聲色,隻是腳步愈來愈快,仿佛有急事趕著回家似的,選擇的路也越來越偏僻,免得碰見擁擠的人群耽誤時間。
街市上的熱鬨喧囂仿佛已經隔了許多道巷子,此時已隱約難聞。
這倒巷子兩側都是人家宅院的背牆,因為無人來挑燈籠,便顯得昏暗。她凝神疾行,忽覺背後如有疾風突襲而至,手立刻握住刀柄,矮身躲過背後偷襲,揮刀便迎上去。
來的是個蒙麵的漢子,手裡是把匕首,攻勢疾勁。
阿殷並不懼他,這巷子偏僻狹窄,雖令她騰挪不便,然而兩三過去,阿殷的刀鋒卻還是將那人衣衫割裂。蒙麵漢子立時一聲低低的呼哨,周圍立時有五個人圍攏過來,各個都是深色衣裳,像是混在人群裡觀燈的打扮,隻是臉上蒙了布,分不清麵容。
六個男子將她圍住,兩人守在上方,四人分守左右,幾乎堵住她所有的退路。
——若非早有準備,阿殷竟也恐怕要真的落入這些賊人手中。
她收刀護身,厲聲斥道“什麼人!”
“有人想請姑娘去喝茶。”粗嘎的聲音響起,那人像是不欲耽擱時間,道聲“得罪了”,便朝阿殷撲來,卻是極厲害的擒拿手。
阿殷腳下用力,自兩人間隙中滑出,右手彎刀揮出,左手在袖口處翻動,立時便有數枚袖箭飛出。
隻是與其他袖箭不同的是,這袖箭上綁了極小的鳴哨,如此破空而出,便發出極低的嗚咽。
這嗚咽聲才落下,馮遠道便帶了數名王府精挑的侍衛自暗處圍攏過來,陶靖也沉著麵容趕來,山嶽般攔在巷口。
那六人雖也是好手,然而如今反被圍困,加之阿殷身手靈活他們輕易捕捉不到,被她逃脫至陶殷出,於是情形陡然折轉,著人的匪徒反被困在中間。
巷子裡的爭鬥並沒有持續太久,馮遠道和陶靖已然備好了器具,合力擒住賊人後便拿鐵索捆住。
隨後,巷口的馬車緩緩駛來,將六個賊人儘數裝入車廂。隨後馮遠道遣人到呼家酒樓去給定王報訊,他帶著馬車駛出巷口,拐向了城裡一處不起眼的民宅。
馮遠道讓阿殷在外稍後,便同陶靖入內審訊。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定王便已然趕到。這民宅在巷子最深處,附近的百姓都出去賞燈,此時便格外安靜。他麵容微沉,進來瞧見阿殷無恙,也沒多問,隻掀門進屋,問道“如何?”
裡頭陶靖和馮遠道才審訊吧,臉色也很難看,“是些亡命之徒,受命將她捉住,送到城外的曲水居。”
城外的曲水居,那是代王的彆苑!
定王目光沉沉掃過那幾個賊人,“既是奉命行事,想必已得金銀?”
“已經搜到了。”馮遠道指向桌案,上頭擺著五錠黃澄澄的金子。
“割下右手,連同黃金一起送到代王門前。”定王冷聲吩咐,“派人假扮陶殷,到曲水居探虛實!”
對於那位堂兄的脾性,定王了解得不算太淺。早年景興皇帝在位時,那是東宮之主,比之當今的東宮太子要厲害許多。後來雖退居王位有所收斂,整日擺出仁善閒遊的王爺姿態,然而治下之嚴,並不曾有半點鬆懈。那曲水居雖是他的彆苑,風景好,卻沒什麼機關,外人知道的並不多。若這幾個賊人所說不差,那麼他們將阿殷帶到曲水居,這意圖就很明顯了——
難怪今日在呼家酒樓相逢,代王兄竟會往阿殷身上多留意,原來是早就存了賊心!
那代王妃固然仰仗薑家,在代王跟前卻一向謹慎,此事她絕不敢擅做主張,必定是得了代王的首肯。
好大的色膽!
定王心中生怒,回想代王那眼神時,更覺得那目光不懷好意。當時就該將那眼睛給廢了,看他還能隨意覬覦!
定王當下不曾多說,隻讓陶靖先帶阿殷回府歇息,餘下的事他命人查辦,明日再給交代。他肯出麵解決,於陶靖而言,也是莫大的幫助,父女二人當即深深謝了,趕回家中。
此時夜色已深,外頭街上的歡笑還未散去,臨陽郡主府外的燈籠尚且明亮。
陶靖走至門口,先問那門房,“郡主出門賞燈,可曾回來?”
“回駙馬爺,郡主自出門後一直沒回。駙馬爺還有吩咐?”
陶靖搖頭不語,帶著阿殷進去了,吩咐她先回合歡院去歇息,他也沒回書房,沉著臉徑直往臨陽郡主住處去等她。
而在另一邊,馮遠道找了個少年假扮阿殷,按著賊人所述,將他裝在黑麻袋裡,送到了城外的曲水居。那邊平常人就不多,此時更是冷清,門房像是早已知道此事,心照不宣的接了麻袋,然後讓人取來肩輿,抬入院中。
馮遠道一路尾隨,就見那少年被抬入一間屋中,裡頭燭火通明,點了極重的熏香。隻是此時屋中尚且安靜,那些人沒敢多動,將麻袋原樣放在床榻上,便都退了出來。
他猜得其意,恨得暗暗咬牙。
偷偷潛出曲水居,躲在暗處等了有半個時辰,就見月光下有幾匹健馬飛馳而來,為首的人,不是代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