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回府後跟陶靖稟報了此事,當晚便與蔡高約定輪流值守。當然,定王府中守衛齊備,右衛帥和副帥無需親自執刀守夜,隻是在定王住處的廂房辟出兩間值房,他們夜間宿在此處,便於待命。
自定王將薛姬帶到彆苑獻曲之後,定王府外夜間便熱鬨了起來,阿殷從馮遠道處得知這消息,值夜便愈發儘心。
到得三月初三上巳之日,闔城男女外出踏青,京城上下期待已久的馬球賽終於在北苑舉辦。
正是春光濃盛之時,從帝後眾妃、公主王爺,至百官公卿,皆換上了春衫,熙攘而來。
阿殷去年前來是為打球,這回卻是跟著定王觀賽。高台之上是皇帝帶眾妃、重臣和皇親公侯,沒有侍衛的立足之地,便隻在台側列隊等候。這球賽由禮部和諸司奉旨舉辦,自然齊全周到,特地搭了涼棚供眾人休息,阿殷同蔡高、馮遠道入內坐著,舉目但見錦繡綾羅、珠玉滿目。
才坐了沒多久,就見台上宮人團團簇擁一人過來,卻是嘉德公主。
阿殷稍覺詫異,忙同馮遠道等人行禮拜見。
嘉德公主也不看他兩個男子,直奔阿殷而來,“定王兄說今日你也來了,咱們先去騎馬!”
阿殷倒沒料到嘉德公主還惦記著她,見馮遠道首肯,便陪著去了。
北苑占地極廣,裡頭林木陰翳蔥蘢,清風徐徐。從這馬球場出去,有獸苑、有獵場,亦有花圃亭台,一路觀玩過去,竟在途中碰見了傅垚。阿殷舊日的好友,有兩人已隨父遷出京城,如今能常見麵的也就傅垚了,駐馬打個招呼,傅垚性情直率,也頗得嘉德郡主青睞,雖同行觀玩。
一路賞春踏青,終在一處亭外駐足。
嘉德公主有些累了,入亭內稍稍歇息,忽見亭中有投壺箭支,便問道“你們會射箭嗎?”
“都會一點。公主想玩投壺?”
嘉德公主道“以前定王兄教過我投壺,隻是宮裡沒人能投好,所以這些年都沒玩過了。你們既然會射箭,想必也會這個,咱們試試?”她既然起了興致,阿殷自是聽從,叫宮人在空地上擺好壺箭,與傅垚陪她共投。這投壺源自射禮,原本是宴飲中頗莊重的儀式,有禮官主持,樂工奏樂,流傳至今漸而為遊戲,其儀禮漸漸淡化,便沒什麼拘束。
阿殷既會射箭,還能放袖箭,投壺自然不在話下。
嘉德公主雖是嬌生慣養,不會彎弓搭箭,這投壺的準頭卻極好,十來支箭遞出去,竟無一支落於壺外,倒令阿殷意外。隻是傅垚畢竟是文官之女,雖則性情直率,這上頭技藝有限,好在她口齒伶俐言辭大方,說說笑笑逗得嘉德公主十分開懷。遂起了比賽的興致,翻著花樣比,竟自不相上下,整整玩了半個時辰,直到宮人來請才停了下來。
那宮人小跑而來,瞧見嘉德公主時,便跪地行禮,笑眯眯的,“可算是找著公主了,馬球賽打了兩場,劉妃娘娘沒見公主心裡,心裡著急。皇後娘娘有命,請公主早些回去,看那邊比賽呢。”
“哎呀,倒忘了馬球賽!”嘉德公主接過帕子自擦了汗,便被宮人扶著上馬,“母妃必定等得著急了,咱們走吧!”走了一程,又有些遺憾,“你若是我宮裡的侍衛就好了,能常陪著我玩,不像那些人木頭似的,連說笑幾句都不敢。”說罷,便揮著馬鞭兒馳回馬球場,被一群宮人簇擁著上去了。
這頭阿殷辭彆傅垚,進入涼棚還沒坐穩呢,便見一位內監腳步匆匆的來了。
“哪位是定王府上的陶副衛帥,皇後娘娘召見。”
阿殷同馮遠道對視,上前道“卑職正是,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有什麼吩咐,上去不就知道了。”那內監臉上倒是帶著笑的,在前麵引路,直將阿殷帶上高台。
這兒全都是權貴皇親,阿殷從遠處眺望,大略記得方位,此時往皇帝左側瞧過去,果然看到了定王的背影。他生得原本就比旁人高大,又是軍伍中曆練過的,比及太子的庸碌和代王的文氣,那背影挺拔如山嶽高峰,十分奪目。阿殷心裡不知為何就踏實了下來,她放輕腳步,跟著內監從後麵繞過去,最後走到帝後跟前——
活了兩輩子,阿殷這還是頭回離皇帝、皇後和眾妃如此近,隻是不敢抬頭亂看,低垂雙目盯著腳下的地麵,而後依著內監指點恭恭敬敬的行禮。
上頭帝後還未發話,就聽旁邊嘉德公主道“母後可瞧見了,就是她。”
繼而便是一道端莊的聲音,來自阿殷正前方,“起來我瞧瞧。”
阿殷依命起身,不知嘉德公主提起她是為何事,隻站直了身子,目光依舊落在帝後腳邊的台階上,未敢直視天顏,隻看到了台階之上的一角明黃。那是帝後才能用的尊貴顏色,繡了繁複細密的檀色雲紋,莊重而威儀。
——若她此時抬眸,必定能捕捉到永初帝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詫。
旁邊孟皇後倒是沒什麼異常,隻道“長得倒是精神,也好看。年紀多大了?”
“十六歲!”嘉德公主搶著回答,繼而過來拉住阿殷的手,道“母後剛才問我在哪裡絆住了腳,我便說了投壺的事。宮裡麵能陪我的人不多,且她們的身手也不及你,陶殷,我想求定王兄幫個忙——”她笑著睇向定王,道“把你討到我身邊來做侍衛首領好不好?”
阿殷未料她竟真有這個心思,大為詫異。
這種事由不得她做主,阿殷不能當著帝後的麵拒絕公主,也不能自作主張的應了,眼光偷偷瞟向定王,暗禱他能開口。
好在他果然開口了,還是慣常的清冷態度,“這侍衛是我新挑進府裡的,身手還算勉強,隻是畢竟年紀有限,行事欠妥當。若是進了宮,恐怕不能護好嘉德。”見嘉德公主眼睛滴溜溜的轉著就想撒嬌,定王先發製人,“況父皇母後叫你這兩年多讀書叫性子沉靜些,若送了她進去,你還不趁勢胡鬨,辜負父皇幕後的苦心?”
這麼一說,孟皇後便笑了笑,“果然是了,不能總縱著你的性子。”
嘉德公主有些失望,卻也沒多說,蔫蔫的退了回去。
孟皇後便笑道“嘉德誇你這兩日將她陪伴得極好,定要我重賞,你且說說想要什麼賞賜。”
阿殷哪敢要呀,當即跪地道“定王殿下安排微臣侍奉公主,便是微臣分內之事,不敢領賞。”
“雖是如此,她的心意也不能辜負了。”孟皇後命女官將個漆盤托到阿殷跟前,將裡麵潤澤的羊脂玉如意賜給阿殷,又安慰嘉德公主,“雖不能給你調入宮裡,往後多召她入宮陪伴,好不好?”
嘉德公主蔫蔫的精神頭總算好了些,軟聲笑道“多謝母後!”
阿殷便也跪謝賞賜,而後在內監的指引下退回原處。
定王端然坐在案前,目送她走下高台,修長的身影、挺直的脊背,在平常看來,跟鬆柏般欣欣向上,此時卻忽然令他生出種憐惜——嘉德公主雖是妃子所出,卻自幼受皇上疼愛,十四歲的年紀也還是貪玩活潑,撒嬌耍蠻也是常事,雖生長於宮廷,卻還是一團爛漫。阿殷隻比她年長兩歲,行事卻穩重艱辛許多,除了那回雪夜醉後露出狡黠軟語,平常都是以侍衛的身份行事,漸漸能獨當一麵。去歲在西洲,十五歲的她深夜值守,負傷了也悶聲不吭,甚至數次剿匪,冒險拿下了悍匪周綱。
她從前在臨陽郡主府中,到底是在過怎樣的生活?
定王的目光停留在高台之側,一時出神,忽然又聽見有人在叫他——
“……玄素?玄素?”
定王回過神,發現是太子在叫他,遂道“太子有何吩咐?”
“我是說你府上人才輩出。”太子麵上是和煦的笑意,“先前那薛姬一曲,叫我和代王兄念念不忘,沒想到這女侍衛也如此出彩,叫嘉德也上了心。這侍衛雖不肯給嘉德,樂姬卻是能借吧?初九那日我想設個小宴,屆時借你的樂姬獻樂,玄素不會舍不得吧?”
他雖是與定王說話,聲音卻也不算太低,上首帝後及周圍諸王在觀看馬球賽的間隙裡,也饒有興味的留意這邊動靜。
定王徐徐往杯中斟酒,道“薛姬不過鄉野之人,怎能跟太子身邊的樂工相較?”
“各有所長,我的樂工彈不出那味道。怎麼,連樂姬也舍不得了?”
先前她已尋了借口拒絕嘉德公主,如今帝後和皇親俱在,定王若再拒絕,那也未免太過冷硬。他睇向太子,道“那倒不是。太子既然青睞,到時我派人送她過去就是。”
“那麼為兄先謝過了。”太子麵上笑容大盛,仿佛真是為此高興。目光瞟過代王,兩人卻是心領神會的一錯即過。
這插曲隻如石子掠過湖麵,隻蕩起些微漣漪而已,馬球場上依舊精彩迭出,眾人目光皆被吸引過去。
到得球賽結束,日頭尚早。
北苑的春景自與彆處不同,永初帝命眾人各自散開遊賞,他在高台上連著坐了兩個時辰,此時也有些疲累,便帶皇後和眾妃到就近的宮殿歇息。定王隨太子等人一道送他過去,待告退時,永初帝卻開口叫他留下。
定王依命駐足,待得眾人退出,掩上殿門,永初帝才開口道“今日你那個女侍衛,是從何處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