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時睡意全無,坐在榻上許久,拳頭不知在何時握起,眼底陰雲翻滾,麵色略顯蒼白,神情卻難看得可怕。他分明記得夢裡阿殷的眉眼氣度,應該像是十八歲的樣子,跟前幾回夢中縱馬躍入桃花林時的氣度身形仿佛。
這是怎麼回事?
先前那夢裡的事已然真實發生,雖則阿殷年貌稍有不同,情形卻是沒有多少差彆的。
那麼,今晚這個噩夢難道也會發生?
是誰殺了阿殷?
背後掌心皆是冷汗,定王甚至覺出一絲冰涼。
如果前麵那些荒誕怪異的夢境隻是讓他懷疑,那麼這個夢境,就是讓他驚恐了!
那一瞬血濺白練的場景清晰分明的留在腦海中,甚至比真實看到的還要觸目驚心。他不忍想象,如果這夢境照搬到現實中,那會是怎樣的情形?孤身行走二十餘年,難得有個姑娘闖進心裡讓他寢食牽掛,她的容貌冠絕京城,她的誌氣勝於男兒,她身手出眾應變機敏,她醉後憨態、笑容明媚,她怎麼能喪身刑場!
定王騰的起身,匆匆走至桌邊,斟了兩杯茶灌下。
極力平複了方才的驚恐,他最先思考的,便是如何應對。
假若這些夢境真的是預示,那麼阿殷會因為什麼而上了刑場?
定王思來想去,能讓阿殷背上斬首罪名的,目下也就隻有一樣——她作為臨陽郡主女兒的身份。
他原先雖也懷疑代王不安分,卻並沒有挖出太多蛛絲馬跡。直至西洲剿匪時,從屠十九寨中捉到景興餘孽,回京後又從高元驍處查得些隱情,才知代王和壽安公主私下裡有許多小動作,臨陽郡主也牽涉其中,這已是不爭的事實。然而目下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勢力的時候,人心本就不穩,代王的野心又證據不足,若不能一擊必中,反而會自陷危境。所以他如今在做的,隻是先掏空薑家的根基,待得他們無力煽動,才能穩妥除了心懷不軌之徒。
若此時不出差錯,代王、壽安公主背負謀逆罪名,臨陽郡主也逃不掉乾係。
阿殷是臨陽郡主的女兒,雖會受此牽累,可他必定會力保。可夢中她卻被斬首了,難道是父皇對他的恩寵有限,連他也保不住她?
按理來說不應該。然而定王對此並無十成把握,加之夢境實在駭人,反倒有些不敢深信。
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管這夢境是否屬實,阿殷會被臨陽郡主牽累,這是毫無疑問的。
定王早已沒了睡意,聽外麵雨聲停了,推窗望過去,她值夜的廂房裡一片漆黑。就著夜風站了幾乎兩柱香的功夫,定王翻來覆去思索,覺得能穩妥保住阿殷的隻有一個辦法——讓她脫離臨陽郡主府,變成他的人,屆時即便母家獲罪,她也可以無礙。即便她不願屈身做側室,然而比起身家性命,這點身份之限又算什麼?
定王瞧著廂房緊掩的窗扇,決定此事該及早安排。
次日清晨阿殷醒來,又是一夜無恙,半點動靜都沒有。
她值了這夜,正好輪到今日休沐。外頭天光尚且昏暗,阿殷又闔上眼睛——若今日就是初六多好,她也不必告假,自可心安理得的去京郊。如今可好,定王殿下昨晚找借口不肯準假,那事兒又關係重大,少不得多去磨磨嘴皮子了。
阿殷翻身坐起,迅速拿溫水洗漱畢,值房裡比不得府中繁瑣,迅速抹了潤膚的膏子束好頭發,便整整齊齊的推門而出。
天際隻有一線魚肚白,還未全然放亮,早起的婢女腳步匆匆的來去,見到她時也會問候一聲“陶副帥”。
阿殷雖沒得到準假,精神頭卻是不錯的,雖然王府裡諸多規矩,不能像在府裡那般酣暢淋漓的練,卻也能伸伸胳膊踢踢腿,吊起精神。過了兩炷香的功夫,便見婢女們次第抬了熱水進去,又恭恭敬敬的退了出來——據說定王不喜歡被人服侍,即便在王府裡,洗漱穿衣也是自己來的。婢女們所要做的,無非備好熱水和洗漱之物,在他離去後,由老嬤嬤領著收整衣衫床榻而已。
經了一夜春雨,此時空中雖還有薄雲扯絮般浮著,然看那間隙裡一抹微藍,便知天是要放晴了。
雨後空氣清新,阿殷深吸兩口,站在院裡一株桂花樹下等定王出來。
卯時三刻,定王如常推門而出。
阿殷麵上含著盈盈笑意,精神抖擻的衝他拱手行禮,“殿下。”晨起的精神頭比之平常更足,她雙眸蘊著光華,頭頂的玉冠都仿佛比平常更顯柔潤,兩臂屈出好看的弧度,那襲墨青色的披風長垂在背後,在晨風裡鼓蕩。她的身形一向修長輕盈,清晨站在春雨浸潤的桂花樹下,更如花苞含露,俏麗姣好。
定王“嗯”了聲,走了兩步又駐足回頭,有些不確信的道“你昨晚是否說過什麼?”
“卑職明日想告假一日,不知殿下能否恩準?”阿殷沒想到定王會主動提及,當時應答,稍有忐忑。
“無妨。”定王卻渾然忘了昨晚的事,又吩咐剛從屋裡出來的老嬤嬤,麵不改色的道“叫人做碗醒酒湯備著。”
——竟是厚著臉將昨晚那冷臉全都推給了醉酒。
老嬤嬤應命去安排,阿殷求得允準已是大悅,哪還有心思計較旁的,既然值守已畢,便先告退。
初六那日,陶靖如約帶了陶秉蘭和阿殷兄妹二人,往京郊的綠螺磯去。這一帶山清水秀,多有奇峰俊岩,最難得的是沿水有上百株朱砂玉蘭盛開,雖不及桃穀的滿坡桃花壯觀,勝在周遭天然錦繡峰巒,極有野趣。
三人自然不是純粹為賞花而去,縱馬到了綠螺磯,三三兩兩的倒有不少遊人。
沿著河流蜿蜒而上,一邊是峻秀奇峰,另一邊是清平曠野。
自自朱砂玉蘭間穿行而過,碰巧遇到高元驍,四人結伴而行,直往前麵的酒家去。這酒家離朱砂玉蘭不過幾百步遠,建得富麗堂皇,算是這一帶最精致貴麗的酒家,裡麵的客人自然也多是達官貴人。今日春風和暢,天暖氣清,酒家坐落在山水之間,內裡客人多將窗扇打開,喝酒觀景。
阿殷目力極好,迅速掃過幾處窗戶,便瞧見了三層東側那窗戶裡獨坐的男子。
“父親,那邊坐著的是不是他?”阿殷驅馬趕到陶靖身旁,低聲問。
那窗扇中的男子生得十分文雅,坐在窗戶邊隻露出上半身,卻也是氣度卓然,頗有風華,正是壽安郡主的駙馬賈青嵐。
此人雖則文試上的本領有限,詩詞歌賦上卻極有才思,加之年輕時生得豐神俊秀,上京不久便被壽安公主看中招為駙馬,而後經由公主的舉薦應試,取了個進士的身份。他原也沒什麼仕途抱負,既然已成駙馬,自是求得了想要的榮華富貴,於是安心陪著公主,每日風花雪月詩詞唱和,過得好不快活。
因壽安公主與臨陽郡主交好,阿殷也見過賈青嵐好幾回,此時看其側影,便認了出來。
陶靖隨之望過去,旋即同高元驍換了個眼神,往那酒樓而去。
到得門口,正碰上兩位官員攜家眷出來遊玩,陶靖與高元驍在京中為官,也有人認識的,難免停下來招呼。因眾人都是來遊春賞景,心緒極佳,七八個人團團圍在一處,也不急著進去,倒先評點起景致來。
高元驍就在阿殷身側,趁著陶靖跟人說話時,便問阿殷,“往北十裡就是虎頭石,要去看嗎?”
“虎頭石就在此處?”阿殷的驚喜頗為逼真,當即道“難得今日過來,怎可錯過!”
高元驍便朝幾位同僚告辭,帶著阿殷往虎頭石那邊去,陶靖則帶了陶秉蘭入酒樓,到得三層,父子談話聲吸引了正在窗邊獨坐的駙馬賈青嵐。
賈青嵐是個文人,跟陶靖的交情有限,不過因壽安公主和臨陽郡主交好,常來常往之下,跟同有才名的陶秉蘭倒是來往不少。
此時各自瞧見,陶秉蘭便率先行禮笑道“駙馬爺也在此處散心?”
賈青嵐起身迎了,見他們隻是父子二人,便道“郡馬這是?”
“他兄妹二人要看這朱砂玉蘭,我便抽空帶了過來。阿殷卻又去看虎頭石,我們先在此等著。”
比起陶靖的魁梧健朗來,賈青嵐到底失於文弱,聞言退回座位,笑讓道“想請不如偶遇,既然郡馬也無他事,不如坐著喝一杯?”
陶靖就等他這句話,謙辭了兩句,便同陶秉蘭坐下。
而在另一頭,阿殷和高元驍縱馬往北邊的虎頭石去,馬速卻並不快,隻散漫催馬前行,閒聊起來。這邊風景比之南側稍遜,行人也頗少,遠遠瞧見前麵有道斜坡,高元驍便駐馬,道“咱們就在此等候。”
阿殷看過那邊地勢,低聲道“隔得有些遠,來得及嗎?”
“無妨,等他們走近時,咱們再往前走。屆時衝過去順手救人,更見自然。”
阿殷聞之有理,又不能就這麼乾站著惹人注意,於是同高元驍指指點點,左顧右盼的賞玩兩側風景,眼角餘光卻總打量著斜坡往北的路口,等待那位鴻臚寺少卿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