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穿了禮部精心籌備的鳳冠嫁衣,因為身材修長秀美,便格外華貴端然。
金線繡出的鳳鳥盤飛,銀線鉤織的細碎花紋自裙角鋪散而上,由密至疏,如同將漫天星辰摘下來灑在裙角。鳳冠之上恰到好處的點綴寶石,懸著一串串上等的圓潤珍珠,暈然生光。珍珠之下,杏眼蘊藏光彩,如畫的眉目稍加修飾,襯以白膩的臉頰和塗了胭脂的紅唇,便是傾城之色。
季夫人攜著阿殷的手端詳,目中竟自覺出酸熱。
阿殷眸光微動,竟自綻出個笑容,握住了季夫人的手,“今日是喜事,外祖母該高興才是。”
“高興,高興。平常瞧著就漂亮,打扮起來很更,比你娘親那時候還美,阿殷長大了,滿京城裡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美人。”季夫人今日以外祖母的身份來做本屬於馮卿的事情,將阿殷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打點妥當,而後招來如意和奶娘陳氏,又是一番囑咐。
直到外頭鑼鼓漸行漸近,季夫人才意有不舍的將蓋頭遮了阿殷。
蓋頭遮下來的那一瞬,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了,熟悉的屋中陳設皆隔絕於外,阿殷雙眸微斂,終於不再克製強忍許久的淚花。眼前漸漸朦朧,她握著季夫人的手,緩步出門,而後在如意的攙扶下,跪彆陶靖。
廊下的積雪早已清理乾淨,積蓄已久的眼淚迅速滴落,滲入蒲團。
阿殷雙手在寬大的衣袖中握住,聲音極力如平常那般平和——
她是真的害怕,怕一個不慎便忍不住哽咽,怕她的情緒影響陶靖,叫他想起早逝的馮卿,更添悲傷。更怕自己也忍不住懷念從未見過麵的娘親,忍不住想起前世的支離破碎……已經很好了,此刻父親還活著,兄長還安好,各自還有大好的前程可以追逐,這一刻,已經很圓滿。
值得高興,值得欣慰。
阿殷勾起唇角,將話說完,最後一拜之間將眼底所有的潮濕都擠出去。
陶秉蘭侯在旁邊,按著習俗將阿殷背出門去,送上花轎。
轎外想起簡短的說話聲,卻是陶秉蘭和定王——他今日求得恩準,親自過來迎親,隨同而來的是永初帝格外敬重,曾為永初帝啟蒙授課、儘心輔佐,在朝野間也極為德高望重的孟太師,給足了臉麵。
鼓樂聲再度喧鬨起來,花轎穿過熱鬨的街市,踩著初融的晶瑩冬雪,緩緩向前。
禮部籌備的儀式,比之尋常嫁娶莊重許多,阿殷在蓋頭下閉目,雙手交疊放在膝頭。前塵往事迅速在腦海中浮過,她懷著遺憾被斬,抱著希望出生入死,從未想過,嫁人原來是這樣的感受。
在銅瓦山側峰的懸崖間,她看著定王探路的背影,暗下決心追隨的時候,也未曾想過,竟會是這樣的方式。
阿殷手指挪動,觸到一枚溫潤的玉佩。
那是定王在擒獲突摩那日贈給她的麒麟玉佩,今日她帶在了身上。
喜樂自朱雀大街穿過,隆重而喜慶的抵達定王府門前。禮部和王府長史司的精心準備之下,今日的定王府煥然一新,門前積雪被清掃得乾乾淨淨,紅牆內樹上的積雪卻猶自晶瑩,被紅綢堆花點綴,如冰天雪地裡早早綻放的紅梅。
花轎落地,喜娘扶著阿殷下來,將一段紅綢遞在她手中。
按著禮部的安排緩緩行向院內,裡頭的喧嘩漸漸安靜下來,阿殷垂目看路,餘光始終能瞥到數尺之外定王的袍角錦靴。永初帝攜孟皇後親自來赴這場婚禮,京城中的皇親國戚,朝堂上的權貴重臣,無不過來道賀,將這喜廳擠滿。
三拜之後,禮成,送入洞房。
帝後二人喝了杯喜酒,便起駕離去,剩下的滿堂賓客由常荀和長史招待,繼續喧囂熱鬨。
而在漸漸安靜的後院,熟悉的遊廊兩側,是積雪銀光的天然裝飾,風吹過廊下,喜紅的燈籠隨之微蕩,流蘇柔柔的撫過阿殷身側。走至台階處,繁瑣的裙角被喜娘抬起,阿殷小心翼翼的跨步,察覺定王忽然扶住了她的小臂。
阿殷心頭微跳。
定王的手迅速滑下,觸到她的手腕,而後攤開手掌,將阿殷的手握在掌心。
掠過遊廊的風似乎都柔暖了起來,明明是寒雪冬日,卻叫人品咂出春日的味道。
阿殷腳下如同踩了棉絮,直至進了洞房,被定王扶著坐在床榻上,才覺出踏實。屋內自安排了人伺候,定王指腹摩挲著阿殷手背,道“等我。”
那一襲大紅的袍角走出幾步,拐過垂著的簾帳,不過片刻,便響起關門的聲音。
阿殷的心總算穩穩跳回了胸腔,低頭摸索著榻上紅鸞,吩咐道“都出去吧。”
她做了這麼久的王府司馬,又曾在藤院養傷,王府上下誰人不知?恭恭敬敬的應答聲後,屋內丫鬟儘皆退出,便隻剩下喜娘、陳氏和如意陪在身側。
“姑娘歇會兒吧,鳳冠可以先摘了,候著殿下回來之前再戴。”
喜娘小心翼翼的取下鳳冠,阿殷頭上為之一輕,視線陡然沒了阻隔,便見滿目皆是喜紅。燭台紅帳、香爐檀桌,這裡以前是定王的居處,布置陳設皆十分簡潔,叫人覺得冷清。此時為了大婚另行布置,添了不少家具擺設,鴛鴦交頸的鏤金香爐擺在榻旁,甜香之中,更見旖旎。
連阿殷都覺得,這屋中的布置過於情長。
卻很合今日的氛圍。
她微笑了笑,走至桌邊坐著,吃些糕點充饑。
定王回來時,天色早已暗了。
滿府的燈籠皆被點燃,兩側暈紅的燈光映照積雪,不見清冷,反添暖意。他在院外駐足,瞧著被燭光照亮的窗戶,不知怎的,竟自勾出個笑容——已經在這地方住了數年,這還是頭一回,讓他在回院時生出期待。從前冷清空蕩的院落,如今終於有了女主人,她正在等他回去。
那是他的妻子。
是他踽踽獨行許多年後,唯一走近心裡的女人。
定王入院進屋,奶娘帶著丫鬟們恭敬行禮。他大步穿過,繞入內室,便見床榻間阿殷端然獨坐,白膩的雙手在膝上合攏,修長的雙腿將嫁衣上的金鳳拉出極美的姿態。燭光映照,滿室甜香,陡然陷入陌生的溫柔旖旎,竟叫定王覺得酒意又深了幾分。
喜娘奉上金盤玉如意,定王在阿殷跟前站定,挑去蓋頭。
秀眉之下眼睫微垂,雙頰柔潤,被鳳冠上的珍珠流蘇映襯。尚未抬頭開眸,便是這樣迷人的輪廓……定王不自覺的伸指抬起阿殷臉頰,四目相交的那一瞬,定王的目光牢牢黏住。
果真常荀說得沒錯,稍加脂粉裝飾,阿殷便能美得傾城。
更何況今日精心修飾,黛眉朱唇,眼角微微挑出的弧度更添嫵媚韻味。
定王俯身,印在她的唇上,低喃——
“殷殷。”
低沉的聲音如磁石打磨,穿著喜服的他,迥異於往常黑袍下的冷厲端肅,俊朗眉目間殺伐之氣儘斂,竟自添了溫柔意味。
阿殷不自覺的微笑,然而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合適。麵上似有些發熱,鼻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亦察覺他落在手臂上的掌心滾燙。她不敢對視定王漸漸灼熱起來的目光,隻好求助般叫道“喜娘。”
喜娘已然備了酒,被阿殷一聲召喚,便奉上來。
定王同阿殷喝了合巹酒,揮手命人退去。
甜香紅燭,薄酒淡妝,屋內隻留二人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