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她曾景仰欽佩、決意追隨的男人,成了她的夫君。
定王神色依舊是外人麵前慣有的沉肅,深色莊重禮服之下,更顯麵目冷厲。寬袖之下,他的手卻握住阿殷,攜她入車坐下,攜她在宗廟拜祭,攜她入宮,拜見帝後。
永初帝今日心緒甚好。
自九月中旬大悲寺之後,隱忍多年的怒氣便如洪水開閘泄下,迅速將景興帝當年遺留下來的舊臣黨羽洗去,且名正言順,連那幫慣於捉人短處的禦史都挑不出半點錯處。壓在心頭許多年的重石終於卸下,便如陰沉許久後撥雲見日,令人心神皆暢。
就在昨日,那死活不肯娶親的兒子也終於娶了側妃。
雖然父子多年隔閡,然而喜堂上看他與那出彩的女官拜堂時,老皇帝的心裡依舊滿是喜悅。
回來後連批閱奏章都十分順手,尋常頭疼繁瑣的事務不見蹤影,不過一個時辰便完事。
天色向晚時,永初帝往皇後宮裡去,皇後提起禁足多時的長子來,到底沒忍住去東宮看了一趟。到得東宮,便見太子素服簡餐,正自認真讀書。永初帝就勢拷問幾句,太子對答如流,又借著代王傾塌之事,追悔當日誤聽人言的過錯,好生一番悔過,叫他起了舐犢之心。
龍顏大悅之下,便解了太子的禁足,雖暫時不叫他參與政務,卻還了出入的自由。
是以阿殷和定王到了承乾殿時,永初帝正在西暖閣中,同太子說話。
冬日裡的西暖閣是永初帝最愛的地方,因其背麵還連著數重後殿,隔絕了冷風,正麵又對著太陽,清晨可沐浴和暖日光,後晌天暖了,正好日頭移到側麵,冷暖最宜。此時暖閣四角皆燒著銀炭,熱氣烘散過來,連那龍涎香都濃鬱了幾分。
定王與阿殷上前端正行禮,阿殷在永初帝麵前,也由“微臣”變成了“兒臣”。
永初帝瞧著眼前一對璧人,也自欣慰,叫人賜座。
旁邊太子雖禁足日久,此時麵色卻沒見半點鬱色,隻笑道“玄素終於肯娶親,陶側妃容貌出色,膽識過人,果真是天造地設。昨日未能親去恭喜,今日便借父皇這杯茶道賀了。”
“多謝皇兄。”定王亦舉樽飲儘。
太子便又誇讚兩句,因永初帝說起處置幾位曾為代王辦事的官員來,太子接著話茬,又狠狠誇讚了定王一通。說他孤身前往靈州,深入劍門腹地,揪出那些隱藏的逆賊,著實膽略過人。而阿殷在京城又以身為餌,深入虎狼凶險之地,為翻出大悲寺之事立下汗馬功勞,這份膽識魄力,絲毫不遜於隋鐵衣雲雲。
說來說去,便是說從去年至今,定王履立奇功,身邊更是人才輩出——
在北庭有舅舅隋彥鎮守邊境,又有嶽丈陶靖統轄數州兵事,就連從前在他府中的區區典軍,如今做散騎常侍,能力也令人刮目相看。更兼他早年立下軍功,得武將欽佩,這份勇武謀略,令他這個太子都自歎不如。
一番話說得十分謙恭,末了還不忘跟永初帝表孝心。
“兒臣蒙父皇教誨,從前行事,卻有許多錯處,比起玄素來,著實慚愧。往後兒臣必定聽從諸位先生教誨,與玄素協力為父皇分憂,必不辜負父皇的教導。”
“如此甚好!”永初帝對太子寄予厚望,數番苦心教導,如今看他禁足思過頗有成效,自是讚許。
隻是定王聽著不對勁,瞧見永初帝那漸漸收了慈愛的眼神時,心中也愈來愈沉。
他當然聽得出太子那番話的意思,無非是說定王他在皇上身邊和軍中都有親近的人。加上他本就驍勇善戰,功勞卓著,再往前恐怕就該是功高震主、染指軍權了。
看永初帝的神色,顯然也是起了這樣的疑慮。
縱然知道這位皇上從來隻拿太子當兒子、拿自己當臣子,瞧見這反應時,定王依舊覺得心寒。卻也不會坐以待斃,“陶將軍和馮遠道能得賞識,那是父皇眼光獨到,識人善任。皇兄說這是臣弟的功勞,臣弟著實惶恐,更彆說隋將軍鎮守邊關是忠心事君,深沐皇恩,職責所在。”遂扯出稍許笑意,“皇兄謬讚至此,往後臣弟就得更儘心竭力了。”
永初帝笑了笑,“太子誇得原也沒錯,這半年倒是辛苦了你。”
遂起身出了承乾宮,往皇後處拜見過,才叫他們自去謹妃宮中。
謹妃的宮室頗為僻靜,兩人進去時,謹妃剛歇覺醒來。
阿殷除了端午那日在清寧宮宴席上匆匆一瞥之外,就沒再見過謹妃。如今再見,卻覺她似比那回還消瘦了許多,被宮人扶起的時候還忍不住咳了幾聲,像是身子頗為虛弱。
然而即便虛弱,瞧見兒子攜新婦過來時,謹妃麵上還是笑意和煦。
“這就是阿殷了?”謹妃叫人將阿殷的繡凳擺在跟前,拉著她的手細細端詳,“難怪玄素轉了心性,確實是個難得的姑娘。容貌自不必說,先前聽說你立下的那些功勞,就知道有多出眾。玄素是個冷清性子,脾氣倔起來跟臭石頭似的,往後你還要好生勸著。”
“兒臣記住了,”阿殷目光稍錯,便見定王正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她極少見定王露出這般表情,眼神稍駐,便聽謹妃又咳了兩聲,忙取了桌上茶杯遞過去。
謹妃就勢抿了兩口,喘了口氣。
“母妃又犯咳疾了?”定王皺眉,瞧著外麵暖熱的日頭,“這才沒到臘月,怎麼今年這樣早。”
“許是前幾日下雪受了冷,這兩日病勢是沉重些。”謹妃一笑,縱然病容略帶憔悴,眉目卻是疏朗貴麗,“好在你如今成了家,我心裡高興,這點毛病過兩天也就無妨。”雖如此說,才說了沒兩句話,就又咳嗽起來,慌得旁邊宮女忙過來伺候,叫人去請太醫。
阿殷亦侍奉在側,瞧著謹妃這副病重的模樣,忽然想起件事情。
似乎是十七歲那年的春月,京城各家過完了年,依舊喜慶熱鬨的時候,宮裡卻傳出了喪音。後來她才知道是有位娘娘歿了,臨陽郡主因此入宮致哀,回來時還念叨那位娘娘歿得真不是時候,讓她都沒法外出踏青——據說那娘娘是位王爺的母妃,位分不低,所以皇帝命人治喪,臨陽郡主連著三日入宮拜祭。
阿殷當時跟宮廷沒半點糾葛,因為期盼陶靖回家,當時雖也換了素服,因這場喪事對她影響太小,且宮中也常有妃嬪辭世的消息,便也沒放在心上,過幾個月便忘了。
如今想來,那位誕下王爺的娘娘,不是謹妃是誰?
重活一世,她光顧著欣喜於薑家的傾覆,竟將這樣要緊的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