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往年的慣例,為迎年節,一旦進了十月,即便朝中有判斬的死囚犯,也會關到來年再斬。永初帝這回命令刑部在年根底下處置這樣多的人,是自登基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可見怒氣之盛。
永初帝確實也不能不生氣。
東襄那虎狼般的二十萬大軍陳兵關外,最要緊的北庭有隋家一門鎮守,尚且還未露破綻,泰州卻是頻頻告急。永初帝最初派了數員大將過去,已有一人戰死,兩人重傷,比起東襄戰將,損失算是慘重。加上先前北地連年大旱,南邊夏日水澇冬日冷災,軍資撥付上更是捉襟見肘。
種種難處,自然全都算到了代王的頭上。
行刑那日,刑場外裡裡外外圍滿了百姓,群情激奮——代王從前固有仁善之名,然而這兩月中陸陸續續翻出罪名,坊間茶肆流傳,才知代王表裡不一,沽名釣譽,雖有仁善之名,實則心狠手辣,陰險卑鄙。更傳聞此次東襄揮師南下,便是因代王裡通外國,將朝堂和邊防內情透露出去,才致戰事如此艱難。
十年前景興帝仁德禪位,代王退出東宮的賢德盛名在此時儘數湮滅,餘下的,隻有狼藉聲名。
百姓群情激奮,看著代王被斬首後猶覺不夠,紛紛唾罵,若非外圍有禁軍守著,怕是要躍入場中打砸一番,方可泄恨。
人群之外,阿殷和陶秉蘭、馮遠道縱馬立在隱僻處,在代王被斬時,各自舒了口氣。
陶秉蘭和馮遠道是為了當年景興帝父子誣害外祖馮崇的事,阿殷在此之外更添一層,便是為前世的受累被斬。而今薑家傾塌,代王也徹底失勢被斬,懸在心頭的巨石,也總算落下。
馮遠道和陶秉蘭相約去喝酒,阿殷如今已為人婦,失了些自由,便先帶人回府。
府中倒是一切如常,阿殷才到靜照堂,便有嬤嬤上來回話。說定王今日回來得早,正在古意齋等她,請王妃回來後往那邊去找他。
阿殷不作逗留,依言過去。
古意齋外,數百竿修竹在冬日裡色澤稍淡,小書房依舊窗扉緊掩。
阿殷命如意在外頭遊廊下等候,緩步過去推門而入,就見定王背對她站著,正在看架上一把陳年的劍。那劍據說是名物,數年前定王率軍奪回墨城等地時,在黃沙中艱難跋涉,風沙中有殘破的牛皮外露,撿起來卻發現那是把斷了劍鋒的寶劍。那劍不知被埋了多久,沁滿血跡的牛皮已然磨損得隻剩薄絲勾連,殘餘的劍身卻沉亮如舊,吹毛立斷。
定王當時便將此斷劍帶回,擱在古意齋中。
如今東襄戰事吃緊,他來這裡回味舊物,難道是有意請命,再度出征?隻是前次墨城之戰,永初帝放任皇後和太子給他扣了殺神之名,自然是忌憚他軍功過高之意,這回戰事更緊,以永初帝對太子的維護,又怎麼肯?
阿殷望著定王背影,先前的芥蒂賭氣暫時壓下,掩上屋門,緩聲道“殿下。”
定王回身看她一眼,招了招手,指尖在那劍身摩挲,“撿到這柄劍時,戰事正艱難,我同常荀帶了百餘人的隊伍,卻被殺得隻剩四五人僥存,連兵器都丟了。”他的麵目如舊冷肅,聲音低沉,“當時若非這把劍,我已無物防身。彆看它失了劍鋒,用起來依舊鋒利,斬敵有四五十人。”
阿殷聽得心驚,難以想象定王險些在黃沙中喪生的場景。
她靠近些,指尖亦落在劍上,觸手冰涼,卻似能嗅到烽煙殺伐的味道。
“殿下打算自請出征嗎?”
“泰州戰事吃緊,北庭恐怕也難撐太久。若東襄人攻破關防,遭災的隻有百姓。”定王眉目緊皺,“隻是父皇偏執,不肯在此時令我出征。”
阿殷默然。
代王傾塌,定王當局首功,當年定王隨軍奪回五城,其神勇英武出乎永初帝預料,即便扣了殺神之名,定王依舊頗受武將敬重。如今謹妃已成貴妃,若定王當真拿下此功勞,永初帝不敢削去隋家在北庭的兵權,又難以阻止定王在軍中的威勢聲名,屆時東宮的地位怕是岌岌可危。以永初帝對太子的偏袒愛護,恐怕未必樂見其成——
哪怕邊關危急,若非被逼無奈,他怕是不會再輕易動用皇子。
隻是斷劍尚且能殺敵衛國,寶劍又怎能藏於鞘中,看家國受侵而難有作為?
阿殷心中憤懣,卻絕不願坐以待斃。
她站了片刻,忽然想起個人來,旋即便生出個大膽的猜想。
“我記得殿下說,這幾日商議東襄戰事時,皇上曾數度責罰太子不力?”
定王側頭瞧她,嗯了一聲。
“皇上固然偏袒太子,這等緊要關頭,太子卻未能分憂,怕是他的耐心也幾乎用儘。若此時太子再做蠢事阻礙皇上,皇上豈不更加厭棄?於殿下而言,這便是轉機。”阿殷挑了挑唇角,看到定王眼底濃雲中透出的亮光,遂道“皇後將麗華接回京中,安插在謹妃身邊是什麼用意,不止你我心知肚明,皇上必定也能明白——無非是想效法高相的例子,挑撥殿下跟隋家的關係。”
“想辦法讓皇後故技重施?”
“東襄戰事吃緊,太子不去憂心國事,卻隻想挑撥皇子與邊疆重臣的關係,皇上將作何感想?以殿下的本事,想必能有辦法,令太子和皇後入觳吧?依目下的情勢,戰事隻會越來越艱難,屆時皇上維護太子的心思沒了,自然會以大局為重。”
她的眼底泛起狡黠笑意,於定王看來,卻如陰沉烏雲中泄出的陽光般耀目。
定王低頭,猝然吻在阿殷唇上。
“跟我去裡麵,給你看樣東西。”定王心頭憂慮稍去,牽著阿殷的手,便要往裡間走。
阿殷一頭霧水,“什麼東西?”
“看過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