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抽泣深埋在定王胸前,阿殷夢中夾雜著前世陶靖戰死的噩耗和此生陶靖下落不明的驚恐,滿心擔憂之下,夢境頗為可怖。
自初一得知檀城被破的消息後,她便極力令自己鎮定。這一路北上,如常的隨軍疾行,如常的與常荀去做任務,如常的聽他們議事,思考收複城池之策。擔憂被一回回驅向內心深處,越積越重,在夢境中,便無可遏製的洶湧而出,瞬間擊潰她努力築起的堅強。
那樣的陰陽相隔,她絕難承受第二次。
阿殷努力吞下嗚咽,哭聲便破碎斷續。
定王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明白她為何這樣傷心,不由收緊懷抱——
“夢是反的。嶽父他必定還好好活著,也許過不了幾天,他就能回來。”
“可我還是害怕。夢裡父親死了,屍骨無存。”阿殷將定王抱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驅走恐懼。
前世的淒慘收場,除了她跟高元驍心知肚明外,便未再跟任何人說過。那些噩夢壓在心頭,平時尚能壓製,而今戰事一起,陶靖再涉險境,她就難以承受。尤其想起今日穀梁那滿身重傷的模樣,聽穀梁說父親因重傷而難以出戰,心中更時絞痛難忍,唯有對信任之人的傾訴可以稍稍緩解。
“夢裡父親還是金匱府的都尉……”阿殷攀在定王肩頭,聲音低得像是夢囈,“我還在京城等他,卻隻收到他戰死的噩耗。他沒能回來,我等到的隻有他的衣冠,和他的半枚梳篦。”
定王輕拍她後背,“可見夢是反的。你如今在泰州,怎會在京城收到消息。”
阿殷在他胸前蹭了蹭,然而破碎的嗚咽依舊溢出。
陷入夢中的情緒,單靠勸說難以令她脫困,定王隻能往彆處轉移,“半枚梳篦?為何是半枚?”
“那是娘親的東西。”阿殷悶聲,“娘親臨死的時候,父親將它一分為二,一半隨娘親埋葬,另一半在他手裡。他將來必定還想回到南郡,與娘親合葬。”
“嶽父重情,令人欽佩。”定王見她漸漸停止了顫抖,才扶著她的肩膀令她坐直,“是個什麼樣的梳篦,好看嗎?”
他極少這樣耐心的勸解她,阿殷眼睛尚且發紅,情緒卻漸漸穩定下來,低聲道“很好看。”
“是什麼樣子?”
阿殷便細細的描述給他聽,梳篦的顏色,上頭的花紋雕飾,篦齒的疏密,乃至梳篦出自何處,都細細說來。這般緩緩傾訴,心底那股濃重的壓抑總算減輕了許多,她終於從夢境和慘淡記憶中回到現實。帳外的夜風清晰可聞,跟前定王的呼吸落在臉頰,漸漸令她踏實。
末了,她將指腹落在定王眼底,“殿下也很累了吧,早些休息。”
“不用陪著你?”
“不用。明日還要商議攻城的事,殿下肩上可挑著重擔呢。”阿殷勾唇微笑,寬慰他。
定王雖不至於倦極,然而這幾日部署對敵的事極需精力飽滿,見阿殷無事,便自回營帳。
躺到那架簡單的木板床上,定王總覺得那裡不對。閉眼歇了片刻,腦子略微清醒些,他凝神之間,猛然意識到哪裡不對——阿殷所描述的那個梳篦,他似乎在哪裡見過!
可是會在哪裡見過?
那枚梳篦是馮卿的東西,一直在陶靖身邊,他絕不可能見到。
這樣隱隱綽綽的熟悉感覺,難道是在夢裡?
自與阿殷相識,便陸續有斷續重複的夢境襲擾,在初初成婚的那幾夜,更是因那襲明黃龍袍和阿殷被處斬的景象,令他心神不定。然而夢境也僅止於此,後來雖也陸續夢到過,翻來覆去,卻都是從前出現過的,甚至到臘月時,已然不再入夢。
如今凝神回想,即便是夢中,他也不曾見過什麼梳篦。
那麼這種熟悉感,究竟緣自何處?
定王直到次日醒來,也未尋到答案,隻好打點精神,撲入議事之中。
京城。
即便永初帝為戰事心焦,然而年節熱鬨氛圍下,還是有耐不住寂寞的府邸奏樂設宴,謀劃往後的富貴。
比如隋府附近的那戶人家。
白日裡街市喧囂,那點絲竹管弦自然鬨不出多大動靜,到了夜裡,即便遠處不聞,身在隋府中,還是能隱約隨風入耳。
隋麗華躺在榻上,本就全無睡意,才要朦朧入睡,聽見那一絲管弦,登時暴躁起來。
她胸中如有火燒,極力忍了片刻,終究翻身坐起,赤足走至桌邊,抄起那茶杯便摔在地上。
靜夜裡,瓷杯摔碎的聲音格外分明,外頭仆婦聽見,當即隔著門扇道“姑娘可有吩咐?”
“沒有!”隋麗華怒聲,幾步走到門邊,將那從外麵上鎖的門上扯得快要散架,“我要見夫人,告訴夫人,我要見她!快給我開門!”胸臆中的悶氣令她簡直難以呼吸,見外頭仆婦是如常的沉默,登時怒不可遏,抬腳重重踢倒旁邊的香爐,“滾!都滾!”
隋麗華目中幾乎泛紅。
自初一從萬壽寺歸來後,她便發覺隋夫人的態度與平常有些不同。
初時她並未在意,如常的跟幾位交好的姐妹交遊。誰知到了初六那日,隋夫人忽然將她召入內室,拿出封從北庭寄來的急信。
那上頭的字跡十分熟悉,是隋彥的。內容卻令隋麗華驚愕無比——
信上說她行事唐突,失於管教,讓隋夫人罰她在府中禁足思過,待六月後,觀成效而定。
隋麗華當即問隋夫人這是何意,隋夫人也未隱瞞,將當日定王攜陶側妃上門,勸她好生教導的事情說了。隨後,隋夫人說隋家之勢,雖有隋彥父子和鐵衣在北庭拚命力保,卻也與謹貴妃和定王息息相關。旁的事上可以縱容,然而關乎定王府的事情,隋麗華決不可隨心所欲。與金城公主私下往來的事情,往後絕不可再做。
隋夫人的態度少有的堅決嚴肅,隋麗華當時便以服軟為對策,暫時免了一通教訓。
誰知道緩步走出內室時,卻聽見隋夫人跟身旁的媽媽歎息,說要儘快給她挑個人家!
那聲音細弱蚊蠅,卻如極細的絲線勒在隋麗華心上,越陷越深。
她知道先前隋夫人尋的人家,她並不滿意,決不能嫁!
經了這兩日緊閉屋門的禁足,隋麗華更是越來越心焦——必須想辦法出去!隋夫人待她固然縱容優渥,卻都是按父親隋彥的心意來行事,拖延下去,說不定就會跟對方議定親事。懇求隋夫人必定沒用,唯有更改父親的心意,才有用處。父親那樣疼愛她,必定硬不起心腸拒絕。
隻是,如何逃出去見父親呢?
隋麗華極力克製胸中躁鬱,在屋中來回踱步,瞧見多寶閣上擺著的那把匕首時,猛然有了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