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還是湖泊蕩漾,蘆葦如波,心心念念的美人踏波而來,身周有白鵠為伴,姿態綽約如同神女。
定王頭一回在夢中笑出聲音。被自己的笑聲驚醒時,他還沉浸在美夢的餘韻裡,見外頭天光漸亮,於是再無睡意,睜著眼睛躺到天明。
待阿殷醒來時,還有些疑惑,“殿下難道一夜未睡?”
定王沒頭沒腦的回答,“過些天帶你去蘆澤看白鵠。”
“那是什麼地方?”
“去了就知道,很美。你必定會喜歡。”
阿殷有些期待,因睡意未散,往定王懷裡靠了靠,眯了片刻後又想起什麼,“皇上不是說,戰事安定後就讓殿下儘早回京嗎?閭北大捷,鎮南王戰死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京城,皇上不放心讓殿下在這邊多留,想必會早日下旨召回。那個時候,哪還能有空閒去看白鵠?”
“自然能有空。”定王將阿殷往懷裡抱得更緊,“阿殷,我讓常荀回京,可不是為了府中庶務。”
阿殷愕然,抬頭看他。
有些疑惑早已存於心中,然而定王未提,戰事緊急之下,她也不曾多問。向來八麵玲瓏的常荀在那晚失禮,本就是蹊蹺的事,常荀明明擔憂定王在戰場的凶險卻毫無怨言的回京,更是令她詫異,難道——
“常司馬回京,難道是殿下有意安排?”
“北邊戰事大捷,皇後和太子絕不會無動於衷,不安排常荀回去,難道叫我坐以待斃?”
“所以殿下安排常司馬回去,究竟是要做什麼?”阿殷不算笨,卻也難在這等情形下猜出定王的安排。
定王一笑,“到了時候自有分曉。你隻消知道,父皇不會逼我回京。”
這般自負的語氣愈發令阿殷好奇,纏著定王想要問底細,定王有意逗她,將清晨蘇醒的身體往前抵了抵,低笑道“你若按我昨晚央求的來,便告訴你。”
讓她用嘴來給他消乏?虧他想得到!
阿殷才不肯,輕哼了聲,按著定王的胸膛便將他往後推,“且做夢去!”
天色已然大亮,今日還需啟程回鞏昌,兩人再不耽誤,廝磨片刻便起身。
阿殷有孕之事並未太過張揚,隻以身子不適為由,改騎馬為乘車。且隋彥身上有傷,不宜馬背顛簸,定王並不急著回城,便多尋幾輛馬車,叫身上有傷之人輪番歇息,走得較慢。
抵達鞏昌,已是二月廿四。
自去歲臘月至今,北庭境內連著三個月的戰事,東襄鎮南王的凶猛攻勢下,城池失而複得,得而複失不知凡幾。鞏昌城是北庭首府,一度被鎮南王率領的疾行兵圍困,幸得隋謀兄弟自兩翼援救,斬斷其後院糧草,迫得鎮南王不得不撤兵往北,而後攻襲閭北。
阿殷於車內掀簾而望,見城牆稍有損毀,不過敵兵圍困攻打的殘跡已被百姓收拾乾淨,看不出多少不同。
後晌凱旋的車駕入城,百姓歡呼相迎。
隋彥依舊將定王等人安排在都護府隔壁的宅邸中。隨即,得知內情的隋鐵衣便命人將鞏昌最好的女郎中請來,照料阿殷的身子。至傍晚時,親自過來迎接阿殷,請她過府赴宴——
高元靖一行早已抵達鞏昌,因彼時隋彥並不在,高元靖便按定王的吩咐將糧草分往各處,卻在鞏昌等候隋彥歸來。原本在定王身邊做監軍的劉禦史自入北庭境內,便覺水土不服,難抵夜晚行軍的寒冷氣候,隻好隨高元靖同行,如今也在鞏昌城中。
戰事大捷的消息早已報入京中,永初帝一道聖旨加急送來,命定王懈高元靖和禦史代為犒軍。
這天晚上,高元靖便借了隋彥的都督府,設宴轉致永初帝的嘉獎之意。
宴席之上,鞏昌城中參與過戰事的大小將領皆受邀,按品級分坐內外。內廳之中,以定王為首,旁邊設阿殷的位子,往下則是隋彥、陶靖、隋鐵衣及蔡高等人——徐奇、高元驍、彭春和隋謀兄弟如今還零散各處清繳敵兵,尚未回城,自然難以赴宴。
戰事才畢,軍資匱乏,宴席自然也以簡素為主,隻是備了幾十壇好酒,讓這些沙場賣命的將領能痛快醉飲一場——對於數月來緊繃精神,謹遵軍紀的將士而言,這已是最好的犒賞。
鞏昌城內最好的樂班被召入府中,奏樂助興,將士們推杯換盞,各個麵露喜色。
阿殷在對付徐家兄弟的事上功勞不小,加之身份貴重,自然很受禮遇,且有隋鐵衣照拂,飯菜飲食,皆合心意。凶險戰事過後頭一回傳來樂曲,喜悅籠罩整個都護府,連同外頭街巷中的百姓都受了鼓舞,不知是誰牽頭載歌載舞,在街巷間燃放煙花慶祝。
滿城熱鬨喜慶,唯獨都護府後院一隅冷清。
隋麗華緊鎖屋門,兩隻眼睛的紅腫尚未消卻,恨恨的撕著手帕泄憤。
她自那日被定王逼問過後,便常覺忐忑不安,原想著見到父親隋彥後必要好生傾訴求他照拂,誰知道今日見到隋彥,卻被他唬了張冷臉?隋麗華並不清楚隋彥這態度是由於隋夫人告狀的書信,還是由於定王說了鄯州的事,唯一能確定的是,隋彥很生氣,超乎她想象的生氣。
因為身份特殊,隋麗華自幼便格外受隋彥疼愛,父女常年分隔兩處,隋彥治軍雖威儀,對她幾乎是百依百順。從前每回隋彥回京,都會特地帶北地特產給她,哪怕她做錯了事,撒嬌軟語兩句,那張嚴肅端方的臉也會軟和下來。
今日聽得隋彥回府,她還特地打扮了一番,滿麵含笑的去迎,滿心以為父親見到她會覺得驚喜。誰知隋彥見到她,卻隻是不悅皺眉,冷冷的說是誰讓你擅自過來。彼時隋彥身邊圍了許多將士,都將那情形看在眼中,若不是隋鐵衣命人先送她回來,隋麗華都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失望、羞憤夾雜,隋麗華被隋彥寵愛了十六年,如何能接受這等態度?
回到住處後,她便滿心委屈的哭了一場,賭氣讓那兩個仆婦滾出去。誰知道這兩個仆婦更可惡,半點不知道軟語安慰,竟然就真的奉命滾出院子不見蹤影,直到晚飯時才送了飯菜過來,而後又恭敬的滾了。
遠處宴席上的樂聲隨風入耳,躲都躲不開,隋麗華雙手捂著耳朵,牙關越咬越緊——
都是因為陶殷,那個可惡的陶殷!隋夫人因為陶殷,將她困在府中禁足,要隨便尋個親事應付;父親必定也是在聽了隋夫人書信中的話,對她冷臉相待,甚至連這樣熱鬨的宴席都不曾想到她,任由她一個人在這裡苦!還有姐姐,那個心高氣傲的姐姐,從前對她都不曾笑過多少,對著那個陶殷卻談笑風生,甚至還親自接陶殷去赴宴。
變了,都變了!
遠處的笑聲撞入耳中,隋麗華再難忍受,狠狠撕裂手帕,滿麵怒氣。
此時的京城,永初帝同樣滿麵怒氣。
北邊戰事大定的喜悅還未散去,有道消息便如驚雷般撞進了他耳中——據太子密報,定王明麵在北邊率兵退敵,暗地裡卻在京城內暗藏軍械,都已被太子查出了證據!
這些行徑意味著什麼,永初帝幾乎都不用推想。
他瞧著禦案前的太子,麵色鐵青,“這些軍械既是秘藏,你又如何得知?”
“兒臣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太子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昨日是中書令常鈺的壽辰,兒臣攜婦前去道賀,恰巧看到常荀跟人往來鬼祟,所以留了心,派人去跟蹤,才發現這些私藏的軍械。那地方極為隱蔽,是一處不起眼的商戶宅邸,守宅的人,據兒臣所查,是五弟府上曹長史的親戚。此事乾係重大,兒臣未敢打草驚蛇,特地趕來稟報父皇。”
“私藏軍械……好大的膽子!”永初帝怒而拍案。
太子似是畏懼天威,將身子伏得更低,遲疑了下,低聲道“兒臣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永初帝沒耐心。
太子迅速瞧一眼他的眼色,續道“父皇跟前的馮常侍從前是五弟府上的右典軍,禁軍之中許多將領也曾參加過幾年前跟東襄的那場大戰。五弟戰功卓著,本來就受這些武將的推崇,兒臣覺得……父皇若是細查,或許能查出更多。那軍械兒臣隻查到一處,不知是否還在彆處私藏,父皇也可細查。”
私藏軍械、結交禁軍,這與謀逆何異?
難怪定王臨行前偷偷將那視為寶貝的側妃帶在身邊,難道是真的想借這回染指軍權的時機,謀奪皇位?
他知道這個兒子的本事,更知道他在武將中的威望。如他當真有謀逆之心……
殺父弑兄的預言又如陰雲般籠上心頭,永初帝神情陰鷙。
好半天,他才揮手令太子退下,獨自坐在禦案後沉思。
太子出宮後當即前往崔南鶯住處,商量如何將這好消息報於母後,如何在禁軍中捏造證據,夜深不寐。這前後舉止報到住在定王府的常荀跟前,常荀聽了隻是點頭,命人繼續留意動靜,卻回到書房中,取了那封早已擬好的為阿殷請封正妃的奏折,派人交給曹長史,命他連夜抄好,明日一早呈上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