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便跟著入承乾殿拜見。
隔了兩日再見,永初帝的變化著實令她心驚。那日老皇帝縱然脊背佝僂,卻還有天威震怒,此時龍顏蒼白,靠著軟枕看折子,精神十分不濟。
見了阿殷,他丟下手中折子,命人賜座,屏退旁人,隻留了魏善守著。
阿殷眉眼低斂,側坐在椅上,依舊是恭敬的姿態。
永初帝咳了兩聲,語氣像是帶笑,“不必這麼拘束。那日的事嘉德已跟我說了,隋鐵衣固然居於首功,你也功不可沒。定王妃——沒想到你不止能在沙場為朕擒敵守衛疆土,還能在宮中救護朕的女兒。朕膝下兒女不多,嘉德最得疼愛,這回,朕很感激你。”
“兒臣身蒙皇恩,自當忠心回報。更何況,嘉德是定王殿下的妹妹,都是應該的。”
“妹妹……”永初帝咀嚼著這兩個字,神色變幻。皇家兄弟姐妹,享儘尊榮,卻有幾個是真記著血緣親情的?從前他自居國君,看透宮廷冷酷,而今病在榻上,又險些失去女兒,反倒想起親情的可貴來。此時再看阿殷,自然更覺得順眼。
他緩了緩,又道“那日,你為何想到留下隋鐵衣?”
果然又問到了此事,阿殷眉心微跳。
方才在嘉德公主問起時,她就已想過,那錦囊警告的事,除了她和常荀,絕不能讓外人知曉。示警之人是誰姑且不論,倘若叫永初帝知道事先有人提醒,叫阿殷留意嘉德,結果卻還是讓嘉德出了那樣的事,他會怎樣想?嘉德公主險些遇害,永初帝先入為主,自然會覺得阿殷當時應將此事稟報給他,才是萬無一失。而今的情形,他不會感激阿殷留下隋鐵衣,反倒會怪阿殷疏忽大意。
可那個時候,阿殷哪能想到,孟皇後和太子竟會那樣明目張膽,肆意妄為?
在宮廷中,眾目睽睽之下謀害公主,那是聞所未聞之事!
阿殷斂眉,起身行禮道“啟稟父皇,自定王殿下離京後,兒臣就覺得不踏實。外出時有人跟蹤,回了府,晚上外頭也不安寧。兒臣是侍衛出身,從前跟著殿下剿匪殺敵,對危險最是敏銳,那日湊巧坐到嘉德身邊,就覺得不對勁。定王殿下最疼愛嘉德,兒臣既覺出不對,就該留心,所以請了隋將軍陪伴嘉德。隻是那畢竟是兒臣的感覺,沒半點真憑實據,兒臣不敢貿然稟報父皇,也是兒臣的疏忽,請父皇降罪。”
無憑無據自然不能瞎稟報,這還能有什麼可降罪的?
永初帝擺手示意她坐下,“倒是你這一絲警覺,救下了嘉德的性命。”
阿殷垂首,未敢應答。
永初帝默了片刻,又道“算起來你也是三品將軍,是朝中高官。這回嘉德的事是你率先警覺,玄素總誇你機敏聰慧,你倒給朕說說,瘋馬的事,你怎麼看。”
“兒臣惶恐,不敢妄議。”阿殷立即起身。
永初帝笑著擺手,“朕知道你的本事,連玄素都推崇。儘管說來,朕恕你無罪。”
阿殷惶恐站了片刻,見永初帝頷首示意她放心,這才收了惶恐之態。姿態做儘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如今定王不在京城,她能跟永初帝進言的機會有限,遂端然拱手道“兒臣不知此事是何人所為,但看此事的結果,卻覺得蹊蹺。”
“從結果反推?也有意思,你且說說。”
“嘉德受驚墜馬,以兒臣所能知道的,按著時間來說,首先是兒臣吃驚,險些胎動。隨後,就是父皇盛怒,懲治了兩位禁軍統領。再然後,父皇為此事操勞憂心,又心疼嘉德,龍體欠安。除此而外,還有誰受損,兒臣也不清楚。”她挑眉看了眼永初帝,續道“這是嘉德得救後,目下的情形。倘若嘉德沒有得救呢?”
永初帝的表情隨她的聲音一頓,唇角的些微笑意也收斂。
“倘若嘉德遇害,葬身猛獸腹中。其一,兒臣與嘉德交好,驚聞此噩耗,又那樣慘烈,胎兒怕會保不住,定王在南邊聽說嘉德和兒臣的消息,必也震動,深受打擊。其二,北衙禁軍未能救護公主,失職嚴重,皇上哀痛之下,不止兩位統領處死,北衙六衛的將軍、大將軍,必也受處罰。屆時北衙禁軍中,必有一番變動。其三,皇上痛失愛女,龍體受損,病情必定比此時重百倍千倍。屆時查案之事能否推進、北衙禁軍如何懲治、如何安排、朝堂的事如何料理,皇上想必心中有數。”
阿殷緩緩說罷,便跪在地上,“這隻是兒臣小見識的推測,若有言語失當,懇請父皇諒解。”
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永初帝麵色陰沉,魏善也是頗為吃驚的看著阿殷。
阿殷跪在地上,麵不改色,徐徐道“兒臣雖是女子,卻也知道身受皇恩,必得忠君報國。父皇為天下百姓殫精竭慮,定王殿下連著奔波,才平定北邊兵患,又赴南下賑災安民。這固然是他身為臣子的本分,兒臣卻也不願看著父皇和定王殿下的辛勞,被這等陰謀玷汙,叫嘉德無辜受害。今日鬥膽陳情,還請父皇降罪。”
好半天,永初帝才喃喃道“何罪之有……”
他的臉色極為難看,漸漸似有些呼吸不暢,狠狠咳嗽了一通,似情緒激動,難以壓製。魏善手忙腳亂的幫他順氣喂水,許久後等他情緒平複了,老皇帝才道“起來吧,你說得在理,朕怎會怪罪。”
阿殷起身靜立,永初帝盯著丟在旁邊的奏折。
那上頭明黃錦緞為封,繡龍盤飛,竟自有些猙獰。
“諸事紛亂,確實得有人穩住局麵。”老皇帝喃喃,側頭見阿殷還在那裡,便道“退下吧。”
他雖願意聽阿殷建言,卻也絕不可能跟她探討什麼。獨自對著奏折坐了將近兩炷香的功夫,才招手叫魏善近前,“傳密旨,召定王即刻啟程回京,不許泄露任何風聲。”
“那定王去平流民的事?”
“詔令文書依舊發出去,對外也稱他在平定流民。玄素他應該知道怎麼辦。”
魏善應命而去,老皇帝靠在軟枕上,疲憊的闔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