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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1 / 2)

雞鴨名家!

歲寒三友

這三個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開絨線店,陶虎臣開炮仗店,靳彝甫是個畫畫的。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這是三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縉紳先生,也不是引車賣漿者流。他們的日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能燙二兩酒;壞的時候,喝粥,甚至斷炊。三個人的名聲倒都是好的。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某處的橋坍了,要修一修;哪裡發現一名“路倒”,要掩埋起來;鬨時疫的時候,在碼頭路口設一口瓷缸,內裝藥茶,施給來往行人;一場大火之後,請道士打醮禳災……遇有這一類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們的麵前時,他們都會提筆寫下一個誰看了也會點頭的數目。因此,他們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們很客氣地點頭打招呼。

“早!”

“早!”

“吃過了?”

“偏過了,偏過了!”

王瘦吾真瘦。瘦得兩個肩胛骨從長衫的外麵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年輕時很風雅過幾天。他小時開蒙的塾師是邑中名士談甓漁,談先生教會了他作詩。那時,絨線店由父親經營著,生意不錯,這樣他就有機會追隨一些闊的和不太闊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遇有什麼張母吳太夫人八十壽辰征詩,也會送去兩首七律。瘦吾就是那時落下的一個彆號。自從父親一死,他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作一句詩,和那些詩人們也再無來往。

他家的絨線店是一個不大的連家店。店麵的招牌上雖寫著“京廣洋貨,零躉批發”,所賣的卻隻是絲線、絛子、頭號針、二號針、女人鉗眉毛的鑷子、刨花1、抿子(塗刨花水用的小刷子)、品青、煮藍、僧帽牌洋蠟燭、太陽牌肥皂、美孚燈罩……種類很多,但都值不了幾個錢。每天晚上結賬時都是一堆銅板和一角兩角的零碎的小票,難得看見一塊洋錢。

這樣一個小店,維持一家生活是困難的。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漸增多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個孩子。小的還在娘懷裡抱著。兩個大的,一兒一女,已經都在上小學了。不用說穿衣,就是穿鞋也是個愁人的事。

兒子最恨下雨。小學的同學幾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膠鞋來上學,隻有他穿了還是他父親穿過的釘鞋2。釘鞋很笨,很重,走起來還嘎啦嘎啦地響。他一進學校的大門,同學們就都朝他看,看他那雙鞋。他鬨了好多回。每回下雨,他就說“我不去上學了!”媽都給他說好話“明年,明年就買膠鞋。一定!”——“明年!您都說了幾年了!”最後還是嘟著嘴,挾了一把補過的舊傘,走了。王瘦吾聽見街石上兒子的釘鞋憤怒的聲音,半天都沒有說話。

女兒要參加全縣小學秋季運動會,表演團體操,要穿規定的服裝白上衣、黑短裙。這都還好辦。難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女兒跟媽要。媽說“一雙球鞋,要好幾塊錢。咱們不去參加了。就說生病了,叫你爸寫個請假條。”女兒不像她哥發脾氣,鬨,她隻是一聲不響,眼淚不停地往下滴。到底還是去了。這位能乾的媽跟鄰居家借來一雙球鞋,比著樣子,用一塊白帆布連夜趕做了一雙。除了底子是布的,彆處跟買來的完全一樣。天亮的時候,做媽的輕輕地叫“妞子,起來!”女兒一睜眼,看見床前擺著一雙白鞋,趴在媽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見妻子疲乏而淒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發財。

這財,是怎麼個發法呢?靠這個小絨線店,是不可能有什麼出息的。他得另外想辦法。這城裡的街,好像是傍晚時的碼頭,各種船隻,都靠滿了。各行各業,都有個固定的地盤,想往裡麵再插一隻手,很難。他得把眼睛看到這個縣城以外,這些行業以外。他做過許多不同性質的生意。他做過蝦籽生意,醉蟹生意,醃製過雙黃鴨蛋。張家莊出一種木瓜酒,他運銷過。本地出一種藥材,叫作豨薟,他收過,用木船裝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藥草上),賣給藥材行。三叉河出一種水仙魚,他曾想過做罐頭……他做的生意都有點彆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他隔個把月就要出一次門,四鄉八鎮,到處跑。像一隻饑餓的鳥,到處飛,想給兒女們找一口食。回來時總帶著滿身的草屑灰塵;人,越來越瘦。

後來他想起開工廠。他的這個工廠是個繩廠,做草繩和錢串子。蓑衣草兩股,絞成細繩,過去是穿製錢用的,所以叫作錢串子。現在不使製錢了,店鋪裡卻離不開它。茶食店用來包紮點心,席子店捆席子,賣魚的穿魚鰓。絞這種細繩,本來是湖西農民冬閒時的副業,一大捆一大捆挑進城來兜售。因為沒有準人,準時,準數,有時需用,卻遇不著。有了這麼個廠,對於用戶方便多了。王瘦吾這個廠站住了。他就不再四處奔跑。

這家工廠,連王瘦吾在內,一共四個人。一個夥計搬運,兩個做活。有兩架“機器”,倒是鐵的,隻是都要用手搖。這兩架機器,搖起來嘎嘎地響,給這條街增添了一種新的聲音,和捶銅器、打燒餅、算命瞎子的銅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不久,人們就習慣了,仿佛這聲音本來就有。

初二、十六3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條魚從街上走回家。

每到天氣晴朗,上午十來點鐘,在這條街上,就可以聽到從陰城方向傳來爆裂的巨響

“砰——磅!”

大家就知道,這是陶虎臣在試炮仗了。孩子們就提著褲子向陰城飛跑。

陰城是一片古戰場。相傳韓信在這裡打過仗。現在還能挖到一種有耳的尖底陶瓶,當地叫作“韓瓶”,據說是韓信的部隊所用的行軍水壺。說是這種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結出梅子來。現在這裡是亂葬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叫作“陰城”。到處是墳頭、野樹、荒草、蘆荻。草裡有蛤蟆、野兔子、大極了的螞蚱、油葫蘆、蟋蟀。早晨和黃昏,有許多白頸老鴉。人走過,就啞啞地叫著飛起來。不一會兒,又都紛紛地落下了。

這裡沒有住戶人家。隻有一個破財神廟。裡麵住著一個侉子。這侉子不知是什麼來曆。他殺狗,吃肉,——陰城裡野狗多的是,還喝酒。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隻有孩子們結伴來放風箏,掏蟋蟀。再就是陶虎臣來試炮仗。

試的是“天地響”。這地方把雙響的大炮仗叫“天地響”,因為地下響一聲,飛到半空中,又響一聲,炸得粉碎,紙屑飄飄地落下來。陶家的“天地響”一聽就聽得出來,特彆響。兩響之間的距離也大——躥得高。

“砰——磅!”

“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個,身後跟著一大群孩子。孩子裡有膽大的。要求放一個,陶虎臣就給他一個

“點著了快跑!——崩疼了可彆哭!”

其實是崩不著的。陶虎臣每次試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幾個的撚子加長,就是專為這些孩子預備的。撚子著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聽見響呢。

陶家炮仗店的門口也是經常圍著一堆孩子,看炮仗師傅做炮仗。兩張白木的床子,有兩塊很光滑的木板。把一張粗草紙裹在一個鋼釺上,兩塊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個炮仗筒子。

孩子們看師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櫃台上很有興趣地看這些孩子。有時問他們幾句話

“你爸爸在家嗎?乾嗎呢?”

“你的痄腮好了嗎?”

孩子們都知道陶老板人很和氣,很喜歡孩子,見麵都很願意叫他

“陶大爺!”

“陶伯伯!”

“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來是不錯的。

他家的貨色齊全。除了一般的鞭炮,還出一種彆家不做的鞭,叫作“遍地桃花”。不但外皮,連裡麵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紅紙卷的。放了之後,地下一片紅,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過年,下過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紅是紅,白是白,好看極了。

這種鞭,成本很貴,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預備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動手的。他會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幾分鐘。他還會做一種很特彆的花,叫作“酒梅”。一棵彎曲橫斜的枯樹,埋在一個瓷盆裡,上麵串結了許多各色的小花炮,點著之後,滿樹噴花。火花射儘,樹枝上還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藍熒熒的,靜悄悄地開著,經久不息。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還有一項絕技,是做焰火。一種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作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裡做,在家裡做。因為這有許多秘方,不能外傳。

做焰火,除了配料,關鍵是串撚子。串得不對,會轟隆一聲,燒成一團火。弄不好,還會出事。陶虎臣的一隻左眼壞了,就是因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著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響了,一個火球迸進了瞳孔。

陶虎臣壞了一隻眼睛,還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殘疾的人往往顯得很凶狠。他依然隨時是和顏悅色的,帶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隻有與世無爭,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是他的這種心滿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隨著年成走的。什麼時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什麼時候炮仗店就生意興隆。這樣的年頭,能夠老是有麼?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來定貨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經忘記放焰火是什麼樣子了。

陶虎臣長得很敦實,跟他的名字很相稱。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條巷子裡,相隔隻有七八家。誰家的火滅了,孩子拿了一塊劈柴,就能從另一家引了火來。他家很好認,門口釘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紅地黑字“靳彝甫畫寓”。

這城裡畫畫的,有三種人。

一種是畫家。這種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畫隻是自己消遣,或作為應酬的工具。他們的畫是不賣錢的。求畫的人隻是送幾件很高雅的禮物。或一壇紹興花雕,或火腿、鰣魚、白沙枇杷,或一套講究的宜興紫砂茶具,或兩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劍蘭。他們的畫,多半是大寫意,或半工半寫。工筆畫他們是不耐煩畫的,也不會。

一種是畫匠。他們所畫的,是神像。畫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薩”。這“家神菩薩”是一個大家族頭一層是南海觀音的一夥,第二層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第三層是關帝老爺和周倉、關平,最下一層是財神爺。他們也在玻璃的反麵用油漆畫福祿壽三星(這種畫美術史家稱之為“玻璃油畫”),作插屏。他們是在製造一種商品,不是作畫。而且是流水作業,描衣紋的是一個人(照著底子描),“開臉”的是一個人,著色的是另一個人。他們的作坊,叫作“畫匠店”。一個畫匠店裡常有七八個人同時做活,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因為畫匠多半是啞巴。

靳彝甫兩者都不是。也可以說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種人。比較貼切些,應該稱之為“畫師”,不過本地無此說法,隻是說“畫畫的”。他是靠賣畫吃飯的,但不像畫匠店那樣在門口設攤或批發給賣門神“歡樂”的紙店4,他是等人登門求畫的(所以掛“畫寓”的招牌)。他的畫按尺論價,大青大綠另加,可以點題。來求畫的,多半是茶館酒肆、茶葉店、參行、錢莊的老板或管事。也有那些閒錢不多,送不起重禮,攀不上高門第的畫家,又不甘於家裡隻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他們往往喜歡看著他畫,靳彝甫也就欣然對客揮毫。主客雙方,都很滿意。他的畫署名(畫匠的作品是從不署名的),但都不題上款,因為不好稱呼,深了不是,淺了不是,題了,人家也未必高興,所以隻是簡單地寫四個字“彝甫靳銘”。若是佛像,則題“靳銘沐手敬繪”。

靳家三代都是畫畫的。家裡積存的畫稿很多。因為要投合不同的興趣,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麼都畫。工筆、寫意、淺絳、重彩不拘。

他家家傳會寫真,都能畫行樂圖(生活像)和喜神圖(遺像)。中國的畫像是有訣竅的。畫師家都藏有一套曆代相傳的“百臉圖”。把人的頭麵五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種類型。畫時端詳著對象,確定屬於哪一類,然後在此基礎上加減,畫出來總是有幾分像的。靳彝甫多年不畫喜神了。因為畫這種像,經常是在死人剛剛斷氣時被請了去,在床前對著勾描。他不願看死人。因此,除了至親好友,這種活計一概不應。有來求的,就說不會。行樂圖,自從有了照相館之後,也很少有人來要畫了。

靳彝甫自己喜歡畫的,是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青綠山水、工筆人物,一年能收幾件呢?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畫幾十張各式各樣的鐘馗,掛在巷口如意樓酒館標價出售,能夠有較多的收入,其餘的時候,全家都是半饑半飽。

雖然是半饑半飽,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畫室裡掛著一塊小匾,上書“四時佳興”。畫室前有一個很小的天井。靠牆種了幾竿玉屏簫竹。石條上擺著茶花、月季。一個很大的鈞窯平盤裡養著一塊玲瓏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綠苔,長著虎耳草和鐵線草。冬天,他總要養幾頭單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長的碧綠的葉子,開著白玉一樣的繁花。春天,放風箏。他會那樣耐煩地用一個稱金子用的小戥子約著蜈蚣風箏兩邊腳上的雞毛(雞毛分量稍差,蜈蚣上天就會打滾)。夏天,用蓮子種出荷花。不大的荷葉,直徑三寸的花,下麵養了一二分長的小魚。秋天,養蟋蟀。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賈似道撰寫的《秋蟲譜》。養蟋蟀的泥罐還是他祖父留下來的舊物。每天晚上,他點一個燈籠,到陰城去掏蟋蟀。財神廟的那個侉子,常常一邊喝酒、吃狗肉,一邊看這位大膽的畫師的燈籠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愛若性命的東西,是三塊田黃石章。這三塊田黃都不大,可是跟三塊雞油一樣!一塊是方的,一塊略長,還有一塊不成形。數這塊不成形的值錢,它有文三橋5刻的邊款(篆文不知叫一個什麼無知的人磨去了)。文三橋呀,可著全中國,你能找出幾塊?有一次,鄰居家失火,他什麼也沒拿,隻搶了這三塊圖章往外走。吃不飽的時候,隻要把這三塊圖章拿出來看看,他就覺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

這一年,這三個人忽然都交了好運。

王瘦吾的繩廠賺了錢。他可又覺得這個買賣貨源、銷路都有限,他早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這個縣北鄉高田多種麥,出極好的麥秸,當地農民多以掐草帽辮為副業。每年有外地行商來,以極便宜的價錢收去。稍經加工,就成了草帽,又以高價賣給農民。王瘦吾想為什麼不能就地製成草帽呢?這錢為什麼要給外地人賺去呢?主意已定,他就把兩台絞繩機盤出去,買了四架紮草帽的機子,請了一個師傅,教出三個徒弟,就在原來繩廠的舊址,辦起了一個草帽廠。城裡的買賣人都說王瘦吾這步棋看得準,必賺無疑!草帽廠開張的那天,來道喜和看熱鬨的人很多。一盤草帽辮,在師傅手裡,通過機針一紮,嗒嗒地響,一會兒工夫,哎,草帽盔出來了!——又一會兒,草帽邊!——成了!一頂一頂草帽,頃刻之間,摞得很高。這不是草帽,這是大洋錢呀!這一天,靳彝甫送來一張“得利圖”,畫著一個白須的漁翁,背著魚簍,提著兩尾金鱗赤尾的大鯉魚。凡看了這張畫的,無不大笑這漁翁的長相,活脫就是王瘦吾!陶虎臣特地送來一掛遍地桃花滿堂紅的一千頭的大鞭,砰砰嗙嗙響了好半天!

陶虎臣從來沒有做過這麼大的焰火生意。這一年鬨大水。運河平了漕。西北風一起,大浪頭翻上來,把河堤上丈把長的青石都卷了起來。看來,非破堤不可。很多人家紮了筏子,預備了大澡盆,天天晚上不敢睡,隻等堤決水下來時逃命。不料,河水從下遊瀉出,伏汛安然度過,保住了無數人畜。秋收在望,市麵繁榮,城鄉一片喜氣。有好事者倡議今年放放焰火!東西南北四城,都放!一台七套,四七二十八套。陶家獨家承做了十四套,——其餘的,他勻給彆的同行了。

四城的焰火錯開了日子——為的是人們可以輪流趕著去看。東城定在七月十五。地點陰城。

這天天氣特彆好。萬裡無雲,一天皓月。陰城的正中,立起一個四丈多高的架子。有人早早吃了晚飯,就扛了板凳來等著了。各種賣小吃的都來了。賣牛肉高粱酒的,賣回鹵豆腐乾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賣芝麻灌香糖的,賣豆腐腦的,賣煮荸薺的,還有賣河鮮——賣紫皮鮮菱角和新剝雞頭米的……到處是“氣死風”的四角玻璃燈,到處是白蒙蒙的熱氣、香噴噴的茴香八角氣味。人們尋親訪友,說短道長,來來往往,親親熱熱。陰城的草都被踏倒了。人們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濃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萬雙眼睛一起朝著一個方向看。人們的眼睛一會兒睜大,一會兒眯細;人們的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合上;一陣陣叫喊,一陣陣歡笑,一陣陣掌聲。——陶虎臣點著了焰火了!

這種花盒子是有一點簡單的故事情節的。最熱鬨的是“炮打泗州城”。起先是梅、蘭、竹、菊四種花,接著是萬花齊放。萬花齊放之後,有一個間歇,木架子下麵黑黑的,有人以為這一套已經放完了。不料一聲炮響,花盒子又落下一層,照眼的燈球之中有一座四方的城,眼睛好的還能看見城門上“泗州”兩個字(不知道為什麼是泗州而不是彆的城)。城外向裡打炮,城裡向外打,燈球飛舞,砰磅有聲。最有趣的是“蘆蜂追瘌子”,這是一個喜劇性的焰火。一陣火花之後,出現一個人,——一個泥頭的紙人,這人是個瘌痢頭,手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霎時間飛來了許多馬蜂,這些馬蜂——火花,紛紛撲向瘌痢頭,瘌痢頭四麵躲閃,手裡的芭蕉扇不停地揮舞起來。看到這裡,滿場大笑。這些辛苦得近於麻木的人,是難得這樣開懷一笑的呀。最後一套是平平常常的,隻是一陣火花之後,撲魯撲魯吊下四個大字“天下太平”。字是燈球組成的。雖然平淡,人們還是舍不得離開。火光炎炎,逐漸消隱,這時才聽到人們呼喚

“二丫頭,回家咧!”

“四兒,你在哪兒哪?”

“奶奶,等等我,我鞋掉了!”

人們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來了。

靳彝甫捉到一隻蟹殼青蟋蟀。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每天有人提了幾罐蟋蟀來鬥。都不是對手,而且都隻是一個回合就分勝負。這隻蟹殼青的打法很特彆。它輕易不開牙,隻是不動聲色,穩穩地站著。突然撲上去,一口就咬破對方的肚子(據說蟋蟀的打法各有自己的風格,這種咬肚子的打法是最厲害的)。它瞿瞿地叫起來,上下擺動它的觸須,就像戲台上的武生耍翎子。負傷的敗將,怎麼下“探子”6,也再不敢回頭。於是有人慫恿他到興化去。興化養蟋蟀之風很盛,每年秋天有一個鬥蟋蟀的集會。靳彝甫被人們說得心動了。王瘦吾、陶虎臣給他湊了一筆路費和賭本,他就帶了幾罐蟋蟀,搭船走了。

鬥蟋蟀也像摔跤、擊拳一樣,先要約約運動員的體重。分量相等,才能入盤開鬥。如分量低於對方而自願下場者,聽便。

沒想到,這隻蟋蟀給他贏了四十塊錢。——四十塊錢相當於一個小學教員兩個月的薪水!靳彝甫很高興,在如意樓定了幾個菜,約王瘦吾、陶虎臣來喝酒。

(這隻身經百戰的蟋蟀後來在冬至那天壽終了,靳彝甫特地打了一個小小的銀棺材,送到陰城埋了。)

沒喝幾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張名片,說是家裡來了客。靳彝甫接過名片一看“季匋民”!

“他怎麼會來找我呢?”

季匋民是一縣人引為驕傲的大人物。他是個名聞全國的大畫家,同時又是大收藏家,大財主,家裡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跡。他在上海一個藝術專科大學當教授,平常難得回家。

“你回去看看。”

“我少陪一會兒。”

季匋民和靳彝甫都是畫畫的,可是氣色很不一樣。此人麵色紅潤,雙眼有光,濃黑的長髯,聲音很洪亮。衣著很隨便,但質料很講究。

“我冒造寶府,唐突得很。”

“哪裡哪裡。隻是我這寒舍,實在太小了。”

“小,而雅,比大而無當好!”

寒暄之後,季匋民說明來意聽說彝甫有幾塊好田黃,特地來看看。靳彝甫捧了出來,他托在手裡,一塊一塊,仔仔細細看了。“好,——好,——好。匋民平生所見田黃多矣,像這樣潤的,少。”他估了估價,說按時下行情,值二百洋。有文三橋邊款的一塊就值一百。他很直率地問靳彝甫肯不肯割愛。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窮水儘,不能舍此性命。”

“好!這像個弄筆墨的人說的話!既然如此,匋民絕不奪人之所愛。不過,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儘我。”

“那可以。”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買賣不成,季匋民倒也沒有不高興。他又提出想看看靳彝甫家藏的畫稿。靳彝甫祖父的,父親的。——靳彝甫本人的,他也想看看。他看得很入神,拍著畫案說

“令祖,令尊,都被埋沒了啊!吾鄉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於蓬牖之中,聲名不出於裡巷,悲哉!悲哉!”

他看了靳彝甫的畫,說

“彝甫兄,我有幾句話……”

“您請指教。”

“你的畫,家學淵源。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要變!山水,暫時不要畫。你見過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在改七薌、費曉樓後麵跑。倪墨耕尤為甜俗。要越過唐伯虎,直追兩宋南唐。我奉贈你兩個字古,豔。比如這張楊妃出浴,披紗用洋紅,就俗。用朱紅,加一點紫!把顏色搞得重重的!臉上也不要這樣乾淨,給她貼幾個花子!——你是打算就這樣在家鄉困著呢?還是想出去闖闖呢?出去,走走,結識一些大家,見見世麵!到上海,那裡人才多!”

他建議靳彝甫選出百十件畫,到上海去開一個展覽會。他認識朵雲軒,可以借他們的地方。他還可以寫幾封信給上海名流,請他們為靳彝甫吹噓吹噓。他還囑咐靳彝甫,賣了畫,有了一點錢,要做兩件事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最後說

“我今天很高興。看了令祖、令尊的畫稿,偷到不少東西。——我把它化一化,就是傑作!哈哈哈哈……”

這位大畫家就這樣瘋瘋癲癲、哈哈大笑著,提了他的筇竹杖,一陣風似的走了。

靳彝甫一邊卷著畫,一邊想季匋民是見得多。他對自己的指點,很有道理,很令人佩服。但是,到上海、開展覽會,結識名流……唉,有錢的名士的話怎麼能當得真呢!他笑了。

沒想到,三天之後,季匋民真的派人送來了七八封朱絲欄玉版宣的八行書。

靳彝甫的畫展不算轟動,但是賣出去幾十張畫。那張在季匋民授意之下重畫的楊妃出浴,一再有人重訂。報上發了消息,一家畫刊還選了他兩幅畫。這都是他沒有想到的。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鄉看到報,很替他高興“彝甫出了名了!”

賣了畫,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議,“行萬裡路”去了。一去三年,很少來信。

這三年啊!

王瘦吾的草帽廠生意很好。草帽沒個什麼講究,買的人隻是一圖個結實,二圖個便宜。他家出的草帽是就地產銷,省了來回運費,自然比外地來的便宜得多。牌子闖出去了,買賣就好做。全城並無第二家,那四台噠噠作響的機子,把帶著錢想買草帽的客人老遠地就吸過來了。

不想遇見一個王伯韜。

這王伯韜是個開陸陳行的。這地方把買賣豆麥雜糧的行叫作陸陳行。人們提起陸陳行,都暗暗搖頭。做這一行的,有兩大特點其一,是資本雄厚,大都兼營彆的生意,什麼買賣賺錢,他們就開什麼買賣,眼尖手快。其二,都是流氓——都在幫。這城裡發生過幾起大規模的鬥毆,都是陸陳行挑起的。打架的原因,都是搶行霸市。這種人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的衣著和一般的生意人就不一樣。不論什麼時候,長衫裡麵的小褂的袖子總翻出很長的一截。料子也是老實商人所不用的。夏天是格子紡,冬天是法蘭絨。腳底下是黑絲襪,方口的黑紋皮麵的硬底便鞋。王伯韜和王瘦吾是同宗,見麵總是“瘦吾兄”長,“瘦吾兄”短。王瘦吾不愛搭理他,儘可能地躲著他。

誰知偏偏躲不開,而且天天要見麵。王伯韜也開了一家草帽廠,就在王瘦吾的草帽廠的對門!他新開的草帽廠有八台機子,八個師傅,門麵、櫃台,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韜真是不顧血本,把批發、零售價都壓得極低。王瘦吾算算,這樣的定價,簡直無利可圖。他不服這口氣,也隨著把價錢落下來。

王伯韜坐在對麵櫃台裡,還是滿臉帶笑,“瘦吾兄”長,“瘦吾兄”短。

王瘦吾撐了一年,實在撐不住了。

王伯韜放出話來“瘦吾要是願意把四台機子讓給我,他多少錢買的,我多少錢要!”

四台機子,連同庫存的現貨,辮子,全部倒給了王伯韜。王瘦吾氣得生了一場重病。一病一年多。賣機子的錢、連同小絨線店的底本,全變成了藥渣子,倒在門外的街上了。

好不容易,能起來坐一坐,出門走幾步了。可是人瘦得像一張紙,一陣風吹過,就能倒下。

陶虎臣呢?

頭一年,因為四鄉鬨土匪,連城裡都出了幾起搶案,縣政府和當地駐軍聯名出了一張布告“冬防期間,嚴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時生意有限,全指著年下。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且熬著,等明年吧。

明年!蔣,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7,根本取締了鞭炮。城裡幾家炮仗店統統關了張。陶虎臣彆無產業,隻好做一點“黃煙子”和蚊煙混日子。“黃煙子”也像是個炮仗,隻是裡麵裝的不是火藥而是雄黃,外皮也是黃的。點了撚子,不響,隻是從屁股上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半天。這種東西,端午節人家買來,點著了扔在床腳櫃底熏五毒;孩子們把黃煙屁股抵在板壁上寫“虎”字。蚊煙是在一個皮紙的空套裡裝上鋸末,加一點芒硝和鱔魚骨頭,盤成一盤,像一條蛇。這東西點起來味道很嗆,人和蚊子都受不了。這兩種東西,本來是炮仗店附帶做做的,靠它賺錢吃飯,養家活口,怎麼行呢?——一年有幾個端午節?蚊子也不是四季都有啊!

第三年,陶家炮仗店的鋪闥子門8下了一把牛鼻子鐵鎖,再也打不開了。陶家的鍋,也揭不開了。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後來連稀粥也喝不成了。陶虎臣全家,已經餓了一天半。

有那麼一個缺德的人敲開了陶家的門。這人姓宋,人稱宋保長,他是什麼事都乾得出來,什麼錢也敢拿的。他來做媒了。二十塊錢,陶虎臣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駐軍的連長。這連長第二天就開拔。他倒什麼也不挑,隻要是一個黃花閨女。陶虎臣跳著腳大叫“不要說得那麼好聽!這不是嫁!這是賣!你們到大街去打鑼喊叫我陶虎臣賣女兒!你們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個什麼東西!陶虎臣!我x你八輩祖奶奶!你就這樣沒有能耐呀!”女兒的媽和弟弟都哭。女兒倒不哭,反過來勸爹“爹!爹!您彆這樣!我願意!——真的!爹!我真的願意!”她朝上給爹媽磕了頭,又趴在弟弟的耳邊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是“餓的時候,忍著,彆哭。”弟弟直點頭。女兒走到爹床前,說了聲“爹!我走啦!您保重!”陶虎臣臉對牆躺著,連頭都沒有回。他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淌。

兩個半月過去了。陶家一直就花這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剩得不多了,女兒回來了。媽脫下女兒的衣服一看,什麼都明白了這連長天天打她。女兒跟媽媽偷偷地說“媽,我過上了他的臟病。”

歲暮天寒,彤雲釀雪,陶虎臣無路可走,他到陰城去上吊。

他沒有死成。他剛把腰帶拴在一棵樹上,把頭伸進去,一個人攔腰把他抱住,一刀砍斷了腰帶。這人是住在財神廟的那個侉子。

靳彝甫回來了。他一到家,聽說陶虎臣的事,連臉都沒洗,拔腳就往陶家去。陶虎臣躺在一領破蘆席上,擁著一條破棉絮。靳彝甫掏出五塊錢來,說“虎臣,我才回來,帶的錢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腳,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他正在對著空屋發呆。靳彝甫也掏出五塊錢,說“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約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樓喝酒。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兩封洋錢,外麵裹著紅紙。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兩位老友麵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著。”

“這錢——?”

靳彝甫笑了笑。

那兩個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塊田黃給季匋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隻有這三個人。

外麵,正下著大雪。

合錦

魏小坡原是一個錢穀師爺。“師爺”是衙門裡對幕友的尊稱,分為兩類。一類是參謀司法行政的,稱為“刑名師爺”;一類是主辦錢糧、稅收、會計的,稱為“錢穀師爺”。“刑名師爺”亦稱“黑筆師爺”;“錢穀師爺”亦稱“紅筆師爺”。他們有點近乎後來的參謀、秘書班子。雖無官職,但出謀劃策,能左右主管官長的思路舉措。師爺是讀書人考取功名以外的另一條生活途徑,有他們自己一套價值觀念。求財取利的法門,也是要從師學習的。師爺自成網絡,互通聲氣,翻雲覆雨,是中國的吏治史上的一種特殊人物。師爺大都是紹興人,魯迅文章中曾經提到過。京劇《四進士》中道台顧讀的師爺曾經挾帶贓款,不辭而彆,把顧讀害得不淺。清室既亡,這種人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秘書、乾事。但是地方官有些事,如何逢迎轄治、推諉延宕……還得把老師爺請去,在“等因奉此”的公文稿上斟酌一番,趨避得體,動一兩句話,甚至改一兩個字,果然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老辣之至。事前事後,當官的自然不會叫他們白乾,總得有一點“意思”。

魏小坡已經三代在這個縣城當師爺。“民國”以後就洗手不乾了,在這裡落戶定居。除了說話中還有一兩句紹興字眼,如“娘東戳殺”,吃菜口重,愛吃鹹魚和黴乾菜,此外已經和本地人沒有什麼兩樣。他在錢家夥買了四十畝好田(他是錢穀師爺,對田地的高低四至、水源渠堰自然非常熟悉),靠收租過日子。雖不算縉紳之家,比起“挑籮把擔”的,在生活上卻優裕得多。

他的這座房屋的格局卻有些特彆,或者也可以說是不成格局。大門朝西,進門就是一台鍋灶。有鍋三口頭鍋、二鍋、三鍋。正當中是一個矮飯桌,是一家人吃飯的桌子。魏小坡家人口不多,隻有四口人。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的矮桌上吃飯。南邊是兩間臥室,住著魏小坡的兩個老婆,大奶奶和二奶奶。兩個老婆是親姊妹。姊妹二人同嫁一個丈夫,在這縣城裡並非絕無僅有。大奶奶進門三年,沒有生養,於是和雙親二老和妹妹本人商量,把妹妹也嫁過來。這樣不但妹妹可望生下一男半女,同時姊妹也好相處,不會像娶個小攪得家宅不安。不想妹妹進門三年仍是空懷,姐姐卻懷上了,生了一個兒子!

大奶奶為人寬厚。佃戶送租子來,總要留飯,大海碗盛得很滿,壓得很實。沒有什麼好菜,白菜蘿卜燒豆腐總是有的。

鍋灶間養著一隻獅子玳瑁貓,一隻黃狗。大奶奶每天都要給貓用小魚拌飯,讓黃狗嚼得到骨頭。

出鍋灶間,往後,是一個不大的花園。魏小坡愛花。連翹、紫荊、碧桃、紫白丁香……都開得很熱鬨。魏小坡一早臨寫一遍《九成宮醴泉銘》,就靸著鞋侍弄他的那些花。八月,他用蓮子(不是用藕)種了一缸小荷花,從越塘撈了二三十尾小魚秧養在荷花缸裡,看看它們悠然來去,真是萬慮俱消,如同置身濠濮之間。冬天,蠟梅怒放,天竺透紅。

說魏家房屋格局特彆是小花園南邊有一小側門,出側門,地勢忽然高起,高地上有幾間房,須走上五六級“坡台子”(台階)才到。好像這是另外一家似的。這是為了兒子結婚用的。

魏小坡的兒子名叫魏潮珠(這縣西邊有一口大湖,叫甓射湖,據說湖中有神珠,珠出時極明亮,岸上樹木皆有影,故湖亦名珠湖)。魏大奶奶盼著早一點抱孫子,魏潮珠早就定了親,就要辦喜事。兒媳婦名卜小玲,是乾陞和糕餅店的女兒,兩家相距隻二三十步路。

我陪我的祖母到魏家去(我們兩家是斜對門)。魏家的人聽說汪家老太太要來,全都起身恭候。祖母進門道了喜,要去看看魏小坡種的花。“唔,花種得好!花好月圓,興旺發達!”她還要到後麵看看。後麵的房屋正中是客廳,東邊是新房,西邊一間是魏潮珠的書房,全都裱糊得四白落地,簇嶄新。我對新房裡的陳設,書房裡的古玩全都不感興趣,隻有客廳正麵的畫卻覺得很新鮮。畫的是很蒼勁的梅花。特彆處是分開來掛,是四扇屏;相挨著並掛,卻是一個大橫幅。這樣的畫我沒有見過。回去問父親,父親說“這叫‘合錦’,這樣的畫品格低俗,和一個錢穀師爺倒也相配。他這堂畫用的是真西洋紅,所以很鮮豔。”

卜小玲嫁過來,很快就懷了孕。

魏大奶奶卻病了,吃不下東西,隻能進水,不能進食,這是“噎嗝”。“瘋癆氣臌嗝,閻王請的客”,這是不治之症,請醫服藥,隻能拖一天算一天。

一天,大奶奶把二奶奶請過來,交出一串鑰匙,對妹妹說“妹妹,我不行了,這個家你就管起吧。”二奶奶說“姐姐,你放心養病。你這病能好!”可是一轉眼,在姐姐不留神的時候,她就把鑰匙掖了起來。

沒有多少日子,魏大奶奶“駕返瑤池”了,二奶奶當了家。

二奶奶持家和大奶奶大不相同。她非常嗇刻。煮飯量米,一減再減,菜總是煮小白菜、炒豆腐渣。女用人做菜,她總是嫌油下得太多。“少倒一點!少倒一點!這樣下油法,萬貫家財也架不住!”鹹菜煮小魚、藥芹(水芹菜),這是葷菜。她的一個特點是不相信人,對人總是懷疑、嘀咕、提防,覺得有人偷了她什麼。一個女用人專洗大件的被子、帳子,通陰溝、倒馬桶,力氣很大。“她怎麼力氣這樣大呢?”於是斷定女用人偷吃了泡鍋巴。丟了一點什麼不值幾個錢的東西一塊布頭、一團爛毛線,她斷定是出了家賊,“家賊難防狗不咬!”有一次丟失了一個金戒指,這可不得了,攪得天翻地覆。從裡到外搜了用人身子,翻遍了被褥,結果是她自己藏在梳頭桌的小抽屜裡了!卜小玲坐月子,娘家送來兩隻老母雞燉湯。湯放在提防兒媳婦“迎桌”的砂鍋裡。二奶奶用小調羹舀了一勺,聚精會神地嘗了嘗。卜小玲看看婆婆的神態,知道她在琢磨吳媽是不是偷喝了雞湯又往湯裡兌了開水。卜小玲很生氣,說“吳媽是我小時候的奶媽,我是喝了她的奶長大的,她不會偷喝我的雞湯!婆婆你就放心吧!你連吳媽也懷疑,叫我感情上很不舒服!”——“我這是為你!知人知麵不知心,難說!難說!”卜小玲氣得麵朝裡,不理婆婆“什麼人哩!”二奶奶這樣多疑,弄得所有的人都不舒服。原來有說有笑、和和氣氣的一家人,弄得清鍋冷灶,寡淡無聊。誰都怕不定什麼時候觸動二奶奶的一根什麼筋,二奶奶的臉上刷地一下就掛下了一層六月嚴霜。貓也瘦了,狗也瘦了,人也瘦了,花也瘦了。二奶奶從來不為自己的多疑覺得慚愧,覺得對不起人。她覺得理所應該。魏小坡說二奶奶不通人情,她說“過日子必須刻薄成家!”魏小坡聽見,大怒,拍桌子大罵“下一句是什麼?”9

魏家用過幾次用人,有一回一個月裡竟換了十次用人。薦頭店10要幫人的,聽說是魏家,都說“不去!”

後客廳的梅花“合錦”第三條的綾邊受潮脫落了,魏小坡幾次說拿到裱畫店去修補一下,二奶奶不理會。這個屏條於是老是鬆鬆地卷著,放在條幾的一角。

安樂居

安樂居是一家小飯館,挨著安樂林。

安樂林圍牆上開了個月亮門,門頭磚額上刻著三個經石峪體的大字,像那麼回事。走進去,隻有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有幾十棵楊樹。當中種了兩棵丁香花,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這就是僅有的觀賞植物了。這個林是沒有什麼逛頭的,在林子裡走一圈,五分鐘就夠了。附近一帶養鳥的愛到這裡來掛鳥。他們養的都是小鳥,紅子居多,也有黃雀。大個的鳥,畫眉、百靈是極少的。他們不像那些以養鳥為生活中第一大事的行家,照他們的說法是“瞎玩兒”。他們不養大鳥,覺得那太費事,“是它玩我,還是我玩它呀?”把鳥一掛,他們就蹲在地下說話兒,——也有自己帶個馬紮兒來坐著的。

這麼一片小樹林子,名聲卻不小,附近幾條胡同都是依此命名的。安樂林頭條、安樂林二條……這個小飯館叫作安樂居,挺合適。

安樂居不賣米飯炒菜。主食是包子、花卷。每天賣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買回去的。這家飯館其實叫個小酒鋪更合適些。到這兒來的喝酒比吃飯的多。這家的酒隻有一毛三分一兩的。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喝一毛三的是一個層次,喝二鍋頭的是一個層次,喝紅糧大曲、華燈大曲乃至衡水老白乾的是一個層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層次,喝茅台的是最高層次。安樂居的“酒座”大都是屬於一毛三層次,即最低層次的。他們有時也喝二鍋頭,但對二鍋頭頗有意見,覺得還不如一毛三的。一毛三,他們喝“服”了,覺得喝起來“順”。他們有人甚至覺得大曲的味道不能容忍。安樂居天熱的時候也賣散啤酒。

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醃雞子。拌粉皮。豬頭肉,——單要耳朵也成,都是熟人了!豬蹄,偶有豬尾巴,一忽的工夫就賣完了。也有時賣燒雞、醬鴨,切塊。最受歡迎的是兔頭。一個醬兔頭,三四毛錢,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錢,喝二兩酒,夠了。——這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如果還有兔頭,也該漲價了。這些酒客們吃兔頭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兒,後掰哪兒,最後磕開腦繃骨,把兔腦掏出來吃掉。沒有抓起來亂啃的。吃得非常乾淨,連一絲肉都不剩。安樂居每年賣出的兔頭真不老少。這個小飯館大可另掛一塊招牌“兔頭酒家”。

酒客進門,都有準時候。

頭一個進來的總是老呂。安樂居十點才開門。一開門,老呂就進來。他總是坐在靠窗戶一張桌子的東頭的座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這成了他的專座。他不是像一般人似的“垂足而坐”,而是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曲著,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張方凳上,——脫了鞋。他不喝安樂居的一毛三,總是自己帶了酒來,用一個扁長的瓶子,一瓶子裝三兩。酒杯也是自備的。他是喝慢酒的,三兩酒從十點半一直喝到十二點差一刻“我喝不來急酒。有人結婚,他們鬨酒,我就一口也不喝,——回家自己再喝!”一邊喝酒,吃兔頭,一邊不住地抽關東煙。他的煙袋如果丟了,有人撿到,一定會送還給他的。誰都認得這是老呂的。白銅鍋兒,白銅嘴兒,紫銅杆兒。他抽煙也抽得慢條斯理的,從不大口猛吸。這人整個兒是個慢性子。說話也慢。他也愛說話,但是他說一個什麼事都隻是客觀地敘述,不大摻加自己的意見,不動感情。一塊喝酒的買了兔頭,常要發一點感慨“那會兒,兔頭,五分錢一個,還帶倆耳朵!”老呂說“那是多會兒?——說那個,沒用!有兔頭,就不錯。”西頭有一家姓屠的,一家子都很渾愣,愛打架。屠老頭兒到永春飯館去喝酒,和服務員吵起來了,伸手就揪人家脖領子。服務員一胳臂把他搡開了。他憋了一肚子氣。回去跟兒子一說。他兒子二話沒說,撿了塊磚頭,到了永春,一磚頭就把服務員腦袋開了!結果兒子抓進去了,屠老頭還得負責人家的醫藥費。這件事老呂親眼看見。一塊喝酒的問起,他詳詳細細敘述了全過程。坐在他對麵的老聶聽了,說

“該!”

坐在裡麵犄角的老王說

“這是什麼買賣!”

老呂隻是很平靜地說“這回大概得老實兩天。”

老呂在小紅門一家木材廠下夜看門。每天騎車去,路上得走四十分鐘。他想往近處挪挪,沒有合適的地方,他說“算了!遠就遠點吧。”

他在木材廠喂了一條狗。他每天來喝酒,都帶了一個塑料口袋,安樂居的顧客有吃剩的包子皮,碎骨頭,他都撿起來,給狗帶去。

頭幾天,有人要給他說一個後老伴,——他原先的老伴死了有二年多了。這事他的酒友都知道,知道他已經考慮了幾天了,問起他“成了嗎?”老呂說“——不說了。”他說的時候神情很輕鬆,好像解決了一個什麼難題。他的酒友也替他感到輕鬆。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不說了?——不說了好!添亂!”

老呂於是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抽煙。

比老呂稍晚進店的是老聶。老聶總是坐在老呂的對麵。老聶有個小毛病,說話愛眨巴眼。凡是說話愛眨眼的人,脾氣都比較急。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呂一口一口地抿。老聶每次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有人強往他酒碗裡倒一點,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他來了,擱下一個小提包,轉身騎車就去“奔”酒菜去了。他“奔”來的酒菜大都是羊肝、沙肝。這是為他的貓“奔”的,——他當然也吃點。他喂著一隻小貓。“這貓可仁義!我一回去,它就在你身上蹭——蹭!”他愛吃豆製品。熏乾、雞腿、麻辣絲……小蔥下來的時候,他常常用鋁飯盒裝來一些小蔥拌豆腐。有一回他裝來整整兩飯盒醃香椿。“來吧!”他招呼全店酒友。“你哪來這麼多香椿?——這得不少錢!”——“沒花錢!鄉下的親家帶來的。我們家沒人愛吃。”於是酒友們一人抓了一撮。剩下的,他都給了老呂。“吃完了,給我把飯盒帶來!”一口把餘酒喝淨,退了杯,“回見!”出門上車,吱溜——沒影兒了。

老聶原是做小買賣的。他在天津“三不管”賣過相當長時期炒肝。現在退休在家。電話局看中他家所在的“點”,想在他家安公用電話。他嫌錢少,麻煩。挨著他家的汽水廠工會願意每月貼給他三十塊錢,把廠裡職工的電話包了。他還在猶豫。酒友們給他參謀“行了!電話局每月給錢,汽水廠三十,加上傳電話、送電話,不少!坐在家裡拿錢,哪兒找這麼好的事去!”他一想也是!

老聶的日子比過去“滋潤”了,但是他每頓還是隻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

畫家來了。畫家風度翩翩,梳著長長的背發,永遠一絲不亂。衣著入時而且合體。春秋天人造革獵服,冬天羽絨服。——他從來不戴帽子。這樣的一表人才,安樂居少見。他在文化館工作,算個知識分子,但對人很客氣,彬彬有禮。他這喝酒真是彆具一格二兩酒,一揚脖子,一口氣,下去了。這種喝法,叫作“大車酒”,過去趕大車的這麼喝。西直門外管這叫“駱駝酒”,趕駱駝的這麼喝。文墨人,這樣喝法的,少有。他和老王過去是街坊。喝了酒,總要走過去說幾句話。“我給您添點兒?”老王擺擺手,畫家直起身來,向在座的酒友又都點了點頭,走了。

我問過老王和老聶“他的畫怎麼樣?”

“沒見過。”

上海老頭來了。上海老頭久住北京,但是口音未變。他的話很特彆,在地道的上海話裡往往摻雜一些北京語彙“沒門兒!”“敢情!”甚至用一些北京的歇後語“那麼好!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他把這些北京語彙、歇後語一律上海話化了,北京字眼,上海語音,挺絕。上海老頭家裡挺不錯,但是他愛在外麵逛,在小酒館喝酒。

“外麵吃酒,——香!”

他從提包裡摸出一個小飯盒,裡麵有一雙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塊熏魚、幾隻油爆蝦、兩塊豆腐乾。要了一兩酒,用手紙擦擦筷子,吸了一口酒。

“您大概又是在彆處已經喝了吧?”

“啊!我們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飛格一隻鳥(讀如“屌”),格小酒館,好比地上一棵樹。鳥飛在天上,看到樹,總要落一落格。”

如此妙喻,我未之前聞,真是長了見識!

這隻鳥喝完酒,收好筷子,蓋好米飯盒,拎起提包,要飛了

“晏歇會!——明兒見!”

他走了,老王問我“他說什麼?喝酒的都是屌?”

安樂居喝酒的都很有節製,很少有人喝過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隻有一個人例外。這人是個瘸子,左腿短一截,走路時左腳跟著不了地,一晃一晃的。他自己說他原來是“勤行”——廚子,煎炒烹炸,南甜北鹹,東辣西酸。說他能用兩個雞蛋打三碗湯,雞蛋都得成片兒!但我沒有再聽到還有什麼特彆的手藝,好像他的絕技隻是兩個雞蛋打三碗湯。以這樣的手藝自豪,至多也隻能是一個“二葷鋪”的“二把刀”。——“二葷鋪”不賣雞鴨魚,什麼菜都隻是“肉上找”,——炒肉絲、溜肉片、扒肉條……他現在在汽水廠當雜工,每天蹬平板三輪出去送汽水。這輛平板歸他用,他就半公半私地拉一點生意。口袋裡一有錢,就喝。外邊喝了,回家還喝;家裡喝了,外麵還喝。有一回喝醉了,摔在黃土坑胡同口,腦袋碰在一塊石頭上,流了好些血。過兩天,又來喝了。我問他“聽說你摔了?”他把後腦勺伸過來,挺大一個口子。“唔!唔!”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丟臉,好像還挺光彩。他老婆早上在馬路上掃街,挺好看的。有兩個金牙,白天穿得挺講究,色兒都是時興的,走起路來扭腰擰胯,咳,挺是樣兒。安樂居的熟人都替她惋惜“怎麼嫁了這麼個主兒!——她對瘸子還挺好!”有一回瘸子剛要了一兩酒,他媳婦趕到安樂居來了,奪過他的酒碗,順手就潑在了地上“走!”拽住瘸子就往外走,回頭向喝酒的熟人解釋“他在家裡喝了三兩了,出來又喝!”瘸子也不生氣,也不發作,也不覺有什麼難堪,乖乖地一搖一晃地家去了。

瘸子喝酒愛說。老是那一套,沒人聽他的。他一個人說。前言不搭後語,當中夾雜了很多“唔唔唔”

“……寶三,寶善廷,唔唔唔,知道嗎?寶三摔跤,唔唔唔。寶三的跤場在哪兒?知道嗎?唔唔唔。大金牙、小金牙,唔唔唔。侯寶林。侯寶林是雲裡飛的徒弟,唔唔唔。《逍遙津》,‘欺寡人’——‘七掛人’,唔唔唔。乾嗎老是‘七掛人’?‘七掛人’,唔唔唔。天津人講話‘嗎事你啦?’唔唔唔。二娃子,你可不咋著!唔唔唔……”

喝酒的對他這一套已經聽慣了,他愛說讓他說去吧!隻有老聶有時給他兩句“老是那一套,你貧不貧?有新鮮的沒有?你對天橋熟,天橋四大名山,你知道嗎?”

瘸子愛管閒事。有一回,在李村胡同裡,一個市容檢查員要罰一個賣花盆的款,他插進去了“你乾嗎罰他?他一個賣花盆的,又不臟,又沒有氣味,‘汙染’,他‘汙染’什麼啦?罰了款,你們好多拿獎金?你想錢想瘋了!賣花盆的,大老遠地推一車花盆,不容易!”他對賣花盆的說“你走!有什麼話叫他朝我說!”很奇怪,他跟人辯理的時候話說得很明快,也沒有那麼多“唔唔唔”。

第二天,有人問起,他又把這檔事從頭至尾學說了一遍,有聲有色。

老聶說“瘸子,你這回算辦了件人事!”

“我淨辦人事!”

喝了幾口酒,又來了他那一套

“寶三,寶善廷,知道嗎?唔唔唔……”

老呂、老聶都說“又來了!這人,不經誇!”

“四大名山”?我問老王

“天橋哪兒有個四大名山?”

“咳!四塊石頭。天橋過去真有那麼一座小橋,——後來拆了。橋頭一邊有兩塊石頭,這就叫‘四大名山’。你要問老人們,這永定門一帶景致多哩!這會兒都沒有人知道了。”

老王養鳥,紅子。他每天沿天壇根遛早,一手提一隻鳥籠,有時還架著一隻。他把架棍插在後脖領裡。吃完早點,把鳥掛在安樂林,聊會天,大約十點三刻,到安樂居。他總是坐在把角靠牆的座位。把鳥籠放好,架棍插在老地方,打酒。除了有兔頭,他一般不吃葷菜,或帶一條黃瓜,或一個西紅柿、一個橘子、一個蘋果。老王話不多,但是有時打開話匣子,也能聊一氣。

我跟他聊了幾回,知道他原先是扛包的。

“我們這一行,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內。三百六十行,沒這一行!”

“你們這一行沒有祖師爺?”

“沒有!”

“有沒有傳授?”

“沒有!不像給人搬家的,躺箱、立櫃、八仙桌、桌子上還常帶著茶壺茶碗自鳴鐘,扛起來就走,不帶磕著碰著一點的,那叫技術!我們這一行,有力氣就行!”

“都扛什麼?”

“什麼都扛,主要是糧食。頂不好扛的是鹽包,——包硬,支支楞楞的,硌。不隨體。扛起來不得勁兒。扛包,扛個幾天就會了。要說竅門,也有。一包糧食,一百多斤,擱在肩膀上,先得顫兩下。一顫,哎,包跟人就合了槽了,合適了!扛熟了的,也能換換樣兒。跟遞包的一說‘您跟我立一個!’哎,立一個!”

“豎著扛?”

“豎著扛。您給我‘搭’一個!”

“斜搭著?”

“斜搭著。”

“你們那會拿工資?計件?”

“不拿工資,也不是計件。有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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