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自稱姓甄,是皇上欽封的武德將軍,大名叫作甄威猛。”
看來應是她無疑了。
紀無咎的嘴角抽了抽,又問道“她何時到來,又是何時離開?”
“甄將軍於大軍拔營當日便來了,是末將接待的她。因她說此事關係重大,所以末將未敢向任何人提及。她跟隨末將巡查神機營各處,兩日後便不辭而彆了。”
紀無咎聽他如此說,便已明白葉蓁蓁的想法。這女人聰明得很,肯定已經料到會有人去軍營追她,又怎會等著被捉。她來神機營的目的,大概是要取些彈藥。
不對。紀無咎眯了眯眼,以他對她的了解,她冒這麼大險出來,不過是被戰事吸引,倘若出來之後又不打仗,必然不能儘興。所以她最後肯定還是會去遼東,隻不過她打的主意是等捉她的人撲個空,回去複命之後,她再卷土重來。如今隻須留人在遼東守株待兔,她早晚會自投羅網的。
那麼她離了神機營之後,又會去哪裡呢?
紀無咎看著地圖,估摸著葉蓁蓁離開軍營的位置。這女人好熱鬨,又帶著虎頭令,可以自由出入軍中,在軍隊裡折騰的機會她不會錯過。所以她最有可能去的就應該是一個有駐軍的大城鎮……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地圖上的一點。
薊州。
薊州城是京城正北方的咽喉要塞,長年陳有重兵。自女真吞並漠南蒙古之後,薊州便直接麵對著西北方的蒙古、東北方的女真兩大勢力。隻不過兩大勢力的中心距此甚遠,因此戰火不會輕易波及此處。
當然,一旦此處燃起戰火,那麼整個京城,甚至整個大齊,也就岌岌可危了。
鎮守薊州城的是老將徐錫明,此人用兵沉穩,善守不善攻,在薊州待了近十年,把這個軍事要塞守得如鐵桶一般。
葉蓁蓁又假冒了一回聖使,來薊州城的軍營巡視。她裝得有模有樣,用紀無咎的口吻把徐錫明狠狠地誇了一番,年近花甲的老將感動得涕淚縱橫,對著南方拜了三拜,拜得葉蓁蓁都有些心虛了。
除了在軍營狐假虎威,葉蓁蓁偶爾也出來玩兒。她出手大方,性格豪爽,長得又英俊瀟灑,還與京中有著神秘的關係……所有這一切使甄將軍的大名在三日內傳遍了薊州城內有頭有臉之人的耳朵,不少人遞了名帖想要結識一番。
於是,葉蓁蓁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認識了黎尤。
黎尤的來曆也很神秘。此人懂醫術,懂占卜,會彈琴,會作詩,舞得一手好劍,也耍得一把好菜刀。總之,五花八門高低貴賤他都會一點。
他穿一身白色棉布長衫,頭戴浩然巾,一副文弱書生的打扮。但葉蓁蓁跟他交過手,知道他一點也不文弱。
他身材修長,長得……算好看吧。葉蓁蓁也不知道現如今該如何評價一個男子好看不好看,因為她發現,整天麵對著紀無咎那種妖孽級彆的臉,後果就是彆的男人無論長什麼樣,擱在她眼裡都隻能算一般了。
不過黎尤有一個紀無咎沒有的優點他愛笑,而且笑起來特彆溫柔,讓人如沐春風。再加上他博學廣聞,對吃食一事獨有研究,所以葉蓁蓁挺喜歡和他來往的。
這一日,黎尤邀請葉蓁蓁出門踏青,葉蓁蓁欣然應允。本來黎尤的意思是就他們兩個,但是王有才不放心,厚著臉皮一直尾隨著他們倆,像個變態似的。葉蓁蓁沒阻止,黎尤也就不好意思說什麼。
說是踏青,其實地上還並不很青,隻極少數“心急”的小草,剛剛向土地外探了個頭。得離遠了看,才能看到這時候的大地被一片淡淡的綠色覆蓋著,如一層薄到不能再薄的綠霧。北方的春天來得晚,此時的河剛化開不久,柳樹也才悄悄地吐出綠芽,風早已不似冬天那般刺骨,變得柔軟起來,帶著溫潤的氣息,整個世界顯出生命蓬勃前的那一刻,仿佛一個嬰孩剛離開母體時的第一聲啼哭。
葉蓁蓁站在河邊,看著身形靈巧的燕子穿楊拂柳而過。
黎尤在側著臉看她。
她仰著頭,未戴圍巾,脖子上一片平滑。除此之外,未披鎧甲的她,此時雖穿著男裝,但是胸前……呃,實在束不住。
發覺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點猥瑣,黎尤乾咳一聲,低下頭。
“怎麼了?”葉蓁蓁問道。
黎尤未答,而是看著她腰間彆的一把鳥銃,問道“你帶的這把火繩槍,可是傳聞中的連珠鳥銃?”
“正是。”葉蓁蓁解下鳥銃,耍了個槍花,對著天空做了個瞄準的動作。她的連珠鳥銃雖和神機營用著同樣的鋼珠,但整體上比神機營標準的鳥銃纖細短小一些,更便於女子使用。
黎尤看著她這一串流暢颯爽的動作,不禁失笑“能否借我一觀?”
“不能。”
“……”
“你彆介意,”葉蓁蓁把槍彆在腰上,說道,“軍器監說了,連珠鳥銃的製作方法是我大齊的最高機密,此武器輕易不能示人。”
黎尤笑道“我隻是略微好奇了些。既然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這裡先給甄……甄兄弟賠個不是。”
葉蓁蓁抬頭剛要安慰他幾句,卻一眼看到他身後,頓時仿佛見鬼一般,大叫一聲“不好”,轉身撒腿就跑。
黎尤覺得莫名其妙,扭頭一看,隻見一年輕男子領著一群人殺氣騰騰地奔跑過來。
那年輕男子邊跑邊高喊道“蓁……甄威猛!你給我站住!”
葉蓁蓁聽到此話,頭也不敢回,跑得更快了。她濃密黑亮的頭發揚起來,像是一匹迎風招展的純黑緞子。
黎尤雖不明所以,但也看出來這男子是來找麻煩的,因此便出手攔他。卻沒料到他剛抬起胳膊,眼前一道身影閃過,那男子已經在兩步開外。
好快的身手!
黎尤還要上前,此時跟在男子身後那一隊人紛紛上來抄家夥圍住了他,不再管已經跑遠的二人。黎尤身負武藝,定睛一看眼前眾人,便知個個都是一流高手,若是單挑,他興許還能有幾分勝算,若是單挑一群……他果斷背手站立,擺出一個頗有風骨的投降姿勢。
葉蓁蓁順著河邊跑,幾次三番想紮進河裡去,又實在沒有勇氣。初春的河水依然很冷,她光想想就直打寒戰。
紀無咎離她越來越近。
葉蓁蓁都快哭了。她實在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猜出她的行蹤,更沒想到他竟然親自來逮她。
眼看著離葉蓁蓁還有三步遠,紀無咎縱身一躍,直接撲倒了她。兩人在河岸上就地滾起來。
“我錯了!”
滾啊滾。
“對不起!”
滾啊滾。
“紀無咎,我想你了。”
兩個滾動的身體突然停下來。
紀無咎看著被他按在地上的人穿一身亂七八糟的男裝,發髻已經顛散了,頭發淩亂地蓋著額頭和眼睛;因方才的跑動,臉若桃花,氣息不穩,櫻唇吐著熱熱的呼吸全部噴在他臉上,燒得他的臉也熱起來。
她就這樣一副不忍直視的德行,他竟然也不討厭。
她說她想他,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
但不管真假,它都有點石成金的效果紀無咎那滿腔的怒火,愣是被這麼一句話直接澆成了一池春水。
他覺得心尖兒上麻麻的,燙燙的,這燙直接躥到他臉上,進而燒進腦子裡。他突然低頭,瘋狂地吮吻著葉蓁蓁“我也想你,想你……”
葉蓁蓁心想,這招兒還真管用。
她現在也不討厭被紀無咎親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平息他的怒氣。所以她嘗試著配合紀無咎,伸出舌尖舔了他一下。
這一下直接燒斷了紀無咎腦子裡最後一根理智的弦,他按著她不管不顧地親吻著。
紀無咎簡直要瘋了。
那頭的侍衛等了這麼久,不見他們倆回來,便有些不放心,由四個侍衛過來尋他們。四人走了一會兒,見河邊趴著兩個人,紀無咎把葉蓁蓁壓在身下。侍衛們立刻紅了臉,仿佛看到洪水猛獸一般,轉身撒腿狂奔。
這邊這兩人因為太投入,並沒有發現岸上的異樣。紀無咎趴在葉蓁蓁身上,臉伏在她耳畔,呼吸急促,一遍遍地叫著“蓁蓁”。葉蓁蓁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也摸著些門道,看著紀無咎被她弄得失了方寸,與平時的冷靜威風判若兩人,倒也十分有成就感。
打這次以後,葉蓁蓁就總結出一條十分好用的經驗如果紀無咎生氣,甭管他有多大的火兒,隻要你摸他兩把,保管能立刻讓他的火氣煙消雲散。
紀無咎和葉蓁蓁一起回去時,兩人牽著手,裝出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侍衛們還在圍著黎尤,見他們兩個回來,紛紛望天,一臉的“我什麼都沒看到,我什麼都不知道”。
葉蓁蓁方才被紀無咎吻得嘴唇嫣紅,現在還微微腫著。再看紀無咎,雖麵無表情,然而臉頰上那層薄薄的紅潮還未消退,目光早已沒了初來時的狠厲,反蒙上了一層柔軟的水光,像是一隻饜足的獸。
“咳咳咳,”黎尤抬手掩口,乾咳幾聲,問葉蓁蓁,“甄兄弟,你……你沒事吧……”
“沒事,”葉蓁蓁搖了搖頭,看著紀無咎說道,“這是我的好朋友,叫……叫……”肯定不叫紀無咎。
紀無咎向黎尤拱手道“在下吳處,拙荊頑劣,讓兄台見笑了。”葉蓁蓁這副樣子,瞎子都能看出她是女人,所以他也無須藏著掖著,早日說明,也好斷了某些人不該有的念頭。
黎尤聽他如此說,怔了一怔。雖然剛才對二人的關係已經有了些許猜測,但是對方如此直截了當地講出來,依然讓他覺得有些突然和意外。再看眼前二人,他便覺得方才他們去了那麼久,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麼。
“在下黎尤,想不到甄兄弟竟是女郎,又早已名花有主,與吳兄如此伉儷情深。”
葉蓁蓁見黎尤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高興,便說道“我並非有意欺瞞黎兄,喬裝改扮,實在情非得已,還望黎兄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要放在心上。”
紀無咎聽到葉蓁蓁對眼前這人如此客氣,心中略略不喜,很快向黎尤告辭,把葉蓁蓁帶回了下榻之處。
葉蓁蓁怕他罰她,一路上表現得十分乖巧。紀無咎看到她這樣小心翼翼,既好笑又有些心疼。在對待葉蓁蓁上,他現在也有些認命的意思了,反正無論她做了什麼,他都不能把她怎麼樣。打罵吧,舍不得;罰吧,也想不出好辦法。他追來的時候怒氣濤濤,一時想要把她這樣,一時又想要把她那樣,但真正看到她時,總歸是高興多於憤怒的。本以為這回是她落在他手上,卻沒想到,到頭來其實是他……落在她的手上……
想到這裡,紀無咎的思緒便又往某個香豔的方向跑了。
說句實話,紀無咎若是沒有皇帝這層身份和他那張俊臉的加持,討女人歡心的技能值是接近於零的。所以他喜歡一個女人時,便隻知忍著她讓著她對她好,嘴上卻連句像樣的甜言蜜語都說不出口。偏偏葉蓁蓁是塊不開竅的木頭,若是想等著她自己開悟,那你便好好等著吧,等到玉皇大帝孵蛋,也未必能等來她的醒覺。
第二天,葉蓁蓁和紀無咎一起騎馬出城玩兒了去了。紀無咎堅持和她同乘一騎,把侍衛們遠遠地甩在後頭。
兩人策馬在薊州城外的草原上狂奔。紀無咎隻覺耳畔是獵獵的風聲,懷中是溫軟的身體,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鼻端是春天萬物萌發的清新氣息混著葉蓁蓁發絲間的淡淡香氣。他心滿意足地摟著葉蓁蓁,一手策馬,漸漸地越跑越遠。
也不知跑了多久,兩人停在一處山丘下。山丘上生著不少樹木,一條細細的小溪蜿蜒流下,叮叮咚咚地歡唱著,跑過兩人腳邊。紀無咎席地而坐,葉蓁蓁枕著他的大腿仰躺著,左腿支起,右腿搭在左腿之上,蹺起了二郎腿。她嘴裡叼著根草葉,吊兒郎當得簡直像個軍痞。她睜大眼睛看著穹廬似的藍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紀無咎一手抱著葉蓁蓁脫下來的頭盔,一手輕輕揉著她的腦袋,眯著眼睛放目遠眺。
“皇上,我覺得這裡比皇宮好。”葉蓁蓁突然說道。
“出門在外,就不要叫我皇上了。”
“哦,吳處。”
紀無咎低頭看著她,微微一笑“叫聲‘相公’吧。”
葉蓁蓁眨了兩下眼睛,乖乖開口“相公。”
“嗯。”紀無咎低笑著應道,他托著葉蓁蓁,湊近捉住她的櫻唇,時輕時重地吻著,溫柔似拂麵而過的二月春風。
葉蓁蓁卻突然掙開他坐起來,肅然說道“有聲音!”
“怎麼了?”
“我聽到有許多馬蹄的聲音。”葉蓁蓁答道。她方才枕著紀無咎的腿,離地麵近,所以先他一步聽到。這時候侍衛們應該停在遠處,況且就算是他們,也不該有這麼多,至少得有一百匹馬。
兩人站起身向遠處望了一會兒,隻見被拉得平直如墨線的地平線上,漸漸行來一隊人馬,個個跨刀佩弓,看他們的衣著,像是外番的輕騎。
這可奇怪了,此處是薊州,怎麼會出現外番的騎兵?
不過現在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因為那隊騎兵也發現了他們,停在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兩人一騎,就這樣和那一百多個全副武裝的騎兵對望著。葉蓁蓁脊背挺直,不自覺地抓著紀無咎的手,緊緊握著。她今天和紀無咎都披了鎧甲,此時在那些外番騎兵眼裡,他們儼然就是兩個大齊士兵。以多遇少,以強碰弱,那些外番人真是沒有不殺他們的道理了。
葉蓁蓁身上出了一層冷汗。她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把小命交代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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