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遠遠看著,鬆了一口氣。
這事情總算辦好了,得趕緊逃了。她不敢久留,將玉骨握在手心,等攤開時已經重新變為一支玉簪。她將簪子插入發髻,將風帽拉起,兜住了頭臉,從馬廄裡選了一匹最好的夜照玉獅子馬,準備作為跑路時的坐騎。
從這裡往北疾馳一百裡,穿過星星峽,就能抵達空寂之山了。山上設有神殿祭壇,等到了那裡再做打算也不遲。
然而,她牽著馬,剛一轉身,卻在空蕩蕩的馬廄裡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身後的黑暗裡輕輕走過,爪子磨擦著地麵。
朱顏悚然一驚,頓住了身形,細細傾聽。
剛開始她以為那是一隻因為寒冬而餓極了闖入大營的狼,但細聽又似乎是金鐵在地上拖過的聲音。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從腰後抽出了短刀,朝著聲音的來處走過去,利落地挑開了那一堆擋著的草料。
奇怪的聲音頓時停止了。一雙眼睛從黑夜裡閃現,看著她。
“唔?”她皺了皺眉頭,發現那隻是一個小孩。
很小很瘦,看起來大概隻有六七歲的樣子,如同一隻蜷縮著的沙狐。大約是餓得狠了,一雙眼睛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便顯得特彆大,瞳子是深碧色的,滿臉臟汙,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個孩子正躲在秫秫堆後看著她,濕淋淋的手指間抓著一小塊浸透了泔水的饢餅,手指上布滿了紅腫的凍瘡。
她愣了一下這分明是他們剛才在宴會上吃剩下的東西——這個孩子,居然半夜偷偷地用手從馬廄的泔水裡撈東西吃?
剛才她做的這一切,這孩子都看到了吧?那可真麻煩。
她歎了口氣,把刀收入鞘,蹲下身來。
“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什麼沒有去前頭吃飯?”她平視著那個孩子烏黑的眼睛,開口問,帶著不解——今天是霍圖部大喜之日,所有的奴仆都可以去領一份肉和酒,為何這個孩子卻獨獨在這裡挨餓?
她說得溫柔親切,手指卻悄然抬起,想要一把扣住對方的脈門。然而,那孩子居然極警惕,不等她手指靠近,瞬地便往後縮了一縮,避開了她的手。
他一動,那種奇怪的聲音頓時又響了起來。
朱顏看了一眼,臉上頓時微微變色——這個孩子的雙腳上居然鎖著一條粗重的鐵鏈!冰冷的鐵鐐鎖住了孩子的兩隻腳踝,他縮在那裡,看著她,警惕地朝後爬行,鐵和地麵相互摩擦,發出之前她聽到的那種奇怪的聲音。
鐵鏈的另一端,通向馬廄後一個漆黑的柴房。
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夜裡,這孩子衣衫襤褸,露出的手腳上全是凍瘡,小小的腳踝上全是層層疊疊的血痂,愈合又潰爛——更可怖的是,她發現孩子之所以一直爬行,是因為肚子高高鼓起,似乎在腹內長了一個肉瘤,完全無法直立。
難道是罪人的孩子麼?否則怎麼會落得如此淒慘的地步?
她想著,不知不覺往前走了一步。
而那個野獸般的孩子警惕地盯著她,拖著鐵鐐飛快地往後爬去,死活不讓她靠近,手裡還攥著那塊泔水裡撈出的饢餅。
“喂,不許走!”在他快要爬回門口的時候,朱顏輕輕一伸手,捏住了他的後頸,一把就將他淩空提了起來。那個孩子拚命地舞動著手腳,不顧一切地掙紮,然而卻帶著一種奇怪的倔強沉默著,一直不肯開口說話。
“還想咬我?”她脾氣也不好,不由分說微微一用力,便將孩子的手臂扭脫,冷哼道,“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回去睡覺,偏偏要在這個地方?饒不得你。”
她扣住了那隻暴躁的小獸,另一隻手從發際拔出了玉骨。
“唔……唔!”忽然間,黑暗裡傳來了模糊的聲音,急切驚恐。
那一刻,沉默的孩子驟然脫口而出“阿娘!彆說話!”
朱顏吃了一驚——原來,這孩子不是個啞巴?
“誰?”她皺了皺眉頭,知道這裡居然還有第二個目擊者,心裡更是煩躁,便站起身來,推開了柴房的門。
房間很小,裡麵漆黑一團,有難聞的腥臭味撲鼻而來,似乎存放著腐爛的肉類。柴房裡橫七豎八全是東西,她一時看不清,腳下被鐵索一絆,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哐啷”一聲踢到了什麼東西。
玉骨通靈,瞬間放出了淡淡的光,替她照亮了前方。
那一刻,她抖了一下,忍不住失聲驚呼!
剛才她踢倒的是一個酒甕。粗陶燒製,三尺多高,應該是大漠那些豪飲的牧民用來存放自釀的烈酒的——那個酒甕在地上咕嚕嚕地滾動著,直到最後磕在屋角的牆壁上,才堪堪停了下來。
然而,那個酒甕,卻長著一個女人的頭!
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橫倒在黑暗裡,從酒甕裡探出頭瞪著她,雙眼深陷,滿臉都是鮮血——那樣猙獰的表情,令膽大如朱顏也倒抽了一口冷氣,往後直退。
女鬼!這個柴房裡,居然關著一個女鬼!
“阿娘……阿娘!”那個孩子卻爬了過去,一邊喊著,一邊抬起麻稈兒一樣細瘦的雙臂,拚了命想把酒甕扶起來。然而人小力弱,怎麼也無法把沉重的酒甕豎起,每次剛努力豎起一半,便又一次地倒在了地上。
酒甕橫在地上,不住滾動。女人的頭顱從酒甕口上伸出,死死盯著她,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口腔裡舌頭卻已經被齊根割斷。
那一刻,朱顏終於明白過來,失聲“人……人甕?”
——是的,那個女人並不是鬼,而是活生生被砍去了四肢裝進酒甕的人!
怎麼……怎麼還會存在這種東西?!她全身發冷,一時間竟怔在了原地。是的,她不害怕任何鬼怪妖物,卻不知道如何麵對這種樣子的活人。
這個馬廄,簡直是人間地獄。
自從北冕帝即位以來,在大司命和大神官的請求之下,伽藍帝都下過旨意,在雲荒全境廢除了十種酷刑,其中就包括了人甕。為何在霍圖部的馬廄裡,居然還藏著這樣一個女人?
她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震驚得發呆。
那個孩子竭儘全力,終於扶起酒甕,用肮臟的袖子擦拭著母親額頭上磕破的地方,一邊將手裡攥著的那塊饢餅遞到了她的嘴邊。那個甕中的女人顯然是餓得狠了,一口就吞了下去,差點沒咬到兒子的手。
朱顏怔怔看著她,依稀覺得眼熟,忽然失聲“你……難道是魚姬?”
人甕裡的那個女人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著她——那張臉血肉模糊,似被利刃割得亂七八糟,頭發也已經臟汙得看不出顏色了。可那雙眼睛,卻依然是湛碧的,宛如寶石。
那一刻,朱顏恍然大悟。
是的,那是魚姬!是霍圖部老王爺在世時最寵愛的女人!
在遙遠的過去,大約十年前,自己曾經見過她。
在她小時候,霍圖部老王爺曾帶著這個女子來到天極風城,秘密拜訪了赤王府。那個鐵血的男人放下了大漠王者的尊嚴,低下頭,苦苦哀求統領西荒的赤王給予支持,幫他彈壓部族裡長老們的異議,以便能順利將這個鮫人女子納為側妃。
“一個鮫人女奴,還生過一個孩子!能當個侍妾就不錯了,還想立她當側妃?”父王卻忍不住冷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數落他,“我說,格達老兄弟,你都四十幾歲的人了,彆被豬油蒙了心——”
然而,話剛說到一半,父王的聲音卻忽然停頓了。因為那個時候正好有一陣風吹起了麵紗,露出了那個一直低著頭、安靜地坐在下首的女子的容顏。
在那一刻,連躲在一邊偷聽的她也忍不住“啊”了一聲。
真美啊……簡直像畫上的仙女一樣!
那個有著水藍色長發的鮫人女子低著頭,薄如花瓣的嘴唇輕抿著,似是羞愧地垂下了睫毛,自始至終並沒有說一個字。然而麵紗後,她那一雙湛碧色的眼睛如同春水般溫柔,明亮又安靜,令所有語言都相形失色。
父王頓時不說話了,最後歎了口氣“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古板的父王到後來有沒有支持這個請求,她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八歲的她怔怔地看著那個絕色的鮫人女子,心裡隻想著老天是如此不公平,竟然把天下最美的容顏賜予了來自碧落海的鮫人,而讓陸地上的各種族類相形見絀。
趁著大人們在帳子裡激烈地爭論,她忍不住偷偷地跑了過去,趴在對方膝蓋上,仰著頭從麵紗下麵偷偷地看了那個鮫人女子半天。而那個女子看起來非常羞澀溫柔,隻是默默地看著這個小女孩,也不說話。
她生性活潑,終於沉不住氣先開了口,將握在手心的糖果舉起來,小小聲地問“你一個人在這裡坐了半天了……餓不餓?要吃糖嗎?”
那個美麗絕倫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低下頭來,臉頰上有淡淡的紅暈“不餓,謝謝你。”
“哎,你真好看!”小女孩滿心羨慕,“我要是有你那麼好看就好了!”
“你也很好看啊,小囡囡。”那個鮫人女子笑了下,輕輕地回答,語聲柔軟,如同一陣春風吹過,“等你長大了,一定會出落得比我更好看。”
“真的嗎?”孩子信以為真,摸了摸自己的臉,“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是個好孩子。”那個鮫人女子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軟的頭發,手指如同白玉,隱隱透明,“心地善良的孩子,長大了都會是大美人呢。這是天神賜予的禮物。”
“是嗎?太好了!”她得到了許諾,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郡主!你又跑哪裡去了?”帳子外麵忽然傳來聲音。
“哎呀,我得回去了!不然盛嬤嬤要罵我了!”她吐了吐舌頭,對著那個鮫人女子笑著,“哎,等我長大了變漂亮了再來找你!會不會比你還美,到時候比一比就知道了!”
……
在她的童年裡,關於這個女人的回憶其實隻是短暫的一瞬。然而,那樣驚人的絕豔,在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她的心裡留下了驚鴻一瞥的烙印,久久不能遺忘。
——沒想到那麼多年後,竟然在這種地方又見到了她!
鮫人的壽命是人類的十倍。十年的光陰,足以讓她從一個孩子出落成待嫁的少女,然而對鮫人漫長的千年生命而言,十年卻不過是彈指一瞬。這個鮫人女子曆經坎坷,陪伴老王爺走完了最後十年人生,卻依舊保持著初見時的容貌。
但是,連時間都未能奪去的美貌,如今卻已經被人之手摧毀!
她怔怔地看著這一對母子,又看了看那個被鐵鏈鎖住的小孩,半晌才喃喃“天啊……按照老王爺的遺命,你,你不是在三年前就被一起殉葬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魚姬張開了沒有舌頭的嘴,拚命地搖頭,有眼淚流下,一滴一滴墜落在地,在光線暗淡的柴房內發出柔光。
朱顏不由得看得發呆——
傳說中鮫人生於碧落海上,墜淚成珠、織水為綃。可從小到大她隻見過淵一個鮫人,他又怎麼也不肯哭一次滿足她的好奇心,她自然不知道真假。此刻看著從她眼角墜落化為珍珠的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明白了……一定是蘇妲大妃乾的!”她皺起了眉頭,憤怒地道,“是那個該死的毒婦捏造旨意,在老王爺死後把你活活弄成了這樣!是不是?”
魚姬不能說話,隻有默默垂淚。
霍圖部老王爺的大妃悍名在外,連身為赤王獨女、挾天子之威下嫁的朱顏心裡都有些忐忑,何況這個隻憑著一時寵愛的鮫人女奴?
朱顏歎了口氣,看向一邊的小男孩。
“這個是你孩子?沒聽過老王爺五十歲後還添過丁啊……哦,難道他就是那個你帶過來的拖油瓶?”朱顏仿佛明白了什麼,拉過那個孩子,撥開他的亂發,想要看他的耳後。然而那個孩子拚命掙紮,一口就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哎!”她猝不及防,一怒之下反手就打了過去,“小兔崽子!”
那個孩子拖著鐵鐐踉蹌倒地,人甕裡的魚姬急切地嗬嗬大叫。
“果然是個小鮫人。”朱顏摁住孩子的頭,撥開他的頭發,看到了孩子耳輪後麵那兩處細細的紋路,仿佛兩彎小小的月牙——那是鰓,屬於來自大海深處的鮫人一族特有的標記。這個小孩,真的是魚姬以前帶來的拖油瓶?
“他的父親是誰?”朱顏有些好奇,“也是個鮫人?”
魚姬沒有說話,表情有些奇特,隻是死死地看著她,眼裡露出懇求的光。
“你是想求我帶他走麼?”朱顏看了看被做成人甕的可憐女人,又看了看那個孩子,心裡微微動了一動。老王爺死後,霍圖部上下早已被大妃把持,這一對母子落到如此地步,任人淩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才會貿貿然向她這個外來者求助吧。
魚姬急切地點著頭,又看了看地底下,眼裡流下淚來。
鮫人的淚,一滴一滴化為珍珠。
“喂,你叫什麼名字?”她歎了口氣,問被她摁在地上的那個孩子,“幾歲了?有沒有六十歲?你能跟著我走多長的路?”
那個鮫人孩子冷冷地瞪著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不說話。那種刻骨的敵意和仇恨,讓剛剛起了同情之心的朱顏頓時皺起了眉頭。
“不知好歹,”她嘀咕了一句,“我現在自身還難保呢,才懶得救你!”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兒上,外麵起了一陣騷動,似是無數人從醉夢中驚起奔跑,每一座營帳都驚動了,一個聲音在遙遠的風雪中尖聲呼救——
“來人……來人啊!有沙魔!”
“郡主被沙魔拖走了!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