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過了整整一個時辰,換了三桶水,才把這個臟兮兮的小孩洗乾淨。
那個孩子不能動彈,在水裡一直仰麵看著老嬤嬤和侍從們,細小的身體一直在微微地發著抖,不知道是因為羞憤還是因為恐懼。
“哎呀!我的乖乖哎……”盛嬤嬤擦乾淨了孩子的臉,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讚歎,“郡主,你快來看看!保證你在整個雲荒都沒看到過這麼好看的孩子!”
然而,並沒有人回答。
轉頭看去,在一邊榻上的朱顏早已困得睡著了,發出了均勻的鼻息,暗紅色的長發垂落下來,如同一匹美麗的綢緞。
盛嬤嬤歎了口氣,用絨布仔細地擦乾了孩子臉上頭上的水珠,動作溫柔,輕聲道“小家夥,你也彆那麼倔……彆看郡主脾氣暴,心腸卻很好。她答應過你娘要照顧你,就一定說到做到——你一個殘廢的鮫人,能找到這樣的主人,整個雲荒的奴隸都羨慕你還來不及呢。”
水裡的孩子猛然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狠狠看著老嬤嬤。
忽然,老人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我沒有主人。”
“嗯?”盛嬤嬤愣了一下,冷不防這個看似啞巴的孩子忽然開口說了話,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我沒有主人。”那個孩子看著她,眼睛裡的光又亮又鋒利,一字一字道,“我不是奴隸。你才是!”
“……”盛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氣,正不知道說什麼好,卻聽到斜刺裡朱顏翻了個身,發出了一聲冷笑“得,你不是奴隸,你是大爺,行了吧?嬤嬤,不用服侍這個大爺了,你回去睡,就讓這小兔崽子泡著吧!”
盛嬤嬤有些為難“才三月,這水一會兒就會變冷了……”
“鮫人還怕泡冷水?”朱顏哼了一聲,白了那孩子一眼,“他們的血本身就是冷的,養不熟的白眼狼!你去睡吧,都半夜了。”
盛嬤嬤遲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木桶裡的孩子“是。”
當所有的侍女都退下去後,朱顏施施然翻了個身,支起了下巴,高臥榻上,看著木桶裡的孩子,冷笑了一聲“喂,小兔崽子,跟著我是你的福氣知不知道?我一定會讓你心服口服叫我一聲主人的!”
那個孩子也冷笑了一聲,轉開臉來,甚至都不屑於看她。
“等著瞧!”她恨恨道。
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朱顏睜開眼睛的時候,白晃晃的日頭已經從窗欞裡透過帷幕照了進來。
天氣真不錯……今天該進城了吧?她打了個哈欠,慵懶地坐了起來,忽然間眼神就是一定——
木桶裡,居然已經空了。
什麼!那個小兔崽子,難道又逃了?那一瞬她直跳起來,怒火萬丈地衝了過去——然而剛衝到木桶旁,一眼看過去,卻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個瘦小的孩子沉在水底,無聲無息地睡著,一動不動。
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筋疲力儘,耳後的腮全部張開了,在水底微微地呼吸。水藍色的長發隨著呼吸帶出的水流,微微浮動,如同美麗的水藻。那張洗乾淨的小臉美麗如雕刻,下頜尖尖,鼻子很挺,睫毛非常長,嘴唇泛出了微微的淡紅,如同一個沉睡在大海深處的精靈。
朱顏本來怒火衝天,但看著看著,居然就不生氣了。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啊……簡直漂亮到不可思議。難怪那些達官貴人肯花那麼多錢去買一個鮫人——這種生物,的確是比雲荒陸地上的人類美麗百倍。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孩子長長的睫毛。然而手指剛一沾水,水下那個人“嘩啦”一聲就醒來了,一看到她在旁邊,立刻猛烈地顫了一下,拚命往後縮,可是因為被咒術禁錮,身體卻怎麼也動不了。
朱顏的指尖停在了距離孩子臉頰隻有一分的地方,看著孩子湛碧色眼睛裡恐懼而厭惡的神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怎麼,你很討厭彆人碰你嗎?”
那個孩子咬緊了嘴唇,將身體緊緊貼著木桶壁,死死地盯著她。
“那就算了。”朱顏收回了手,“誰稀罕碰你啊,小兔崽子!”
那個孩子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全身都鬆弛了下來。朱顏恨恨地出了門,在外間的梳妝室坐下來,對捧著金盆過來的盛嬤嬤道“你不用管我,去幫那小兔崽子換一下衣服,總不能帶著個光溜溜的小鮫人進葉城。”
“好。”盛嬤嬤匆匆下去,片刻便拿了幾件男子衣衫過來,道,“急切間找不到合適的,這裡都是大人穿的衣衫,隻有將就一下了。”
“那麼丁點小的孩子,用得著什麼衣衫?”朱顏自顧自地梳洗,一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拿幾塊我的披肩出來,隨便裹一下不就得了?”
“是。”盛嬤嬤開了箱奩,撿了幾條羊絨織錦大披肩出來,都是朱顏這次帶進帝都的,比了比,拿起一條淺白色的,問,“就這條?”
“這是我用過的,怎麼能再給彆人?”朱顏卻皺起了眉頭,指著旁邊那條簇新的大紅織金披肩,“挑個新的給那小兔崽子好了!”
盛嬤嬤將那條披肩拿起來,在孩子身上比了比,不由得笑道“這麼一穿,簡直就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小女娃了。”
看著那條顏色鮮豔的披肩,那個孩子將肩背緊緊貼著木桶,咬著牙,眼裡露出抗拒的神色,無奈身體卻不能動,就隻能任憑老人走過來一把抱起,用柔軟的披肩將自己一層層地裹了起來。
朱顏梳好頭的時候,盛嬤嬤也已經把這個孩子收拾妥當了。
“喏,郡主,你看,”盛嬤嬤抱著孩子,轉過來給她看,“漂亮吧?”
朱顏正將玉骨插回頭上,在鏡子裡看到了嬤嬤懷裡的孩子,一時間眼前一亮,脫口而出“我的天哪……這小兔崽子洗乾淨了竟然這麼好看?長大了要不得了啊!這回賺大了!”
那個小孩縮在老人懷裡,用和年齡不相稱的陰冷而憤怒的目光看著她,似乎是對自己被這樣隨意打扮包裹非常反抗,卻無可奈何。蒼白的小臉襯在大紅色的披肩裡,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妖異的美麗,竟能讓人一見之下心神為之一奪。
即便是淵,似乎也不曾有過這樣魔性的美吧?
難怪路上那個商人要冒著風險走私這個無主的鮫人。這樣的孩子,即便身體上有著各種缺陷,隻要帶到葉城,找個醫生把肚子裡的瘤子剖了,把背上的黑痣去了,不知道能拍賣到什麼樣的天價!
“你叫什麼名字?”她忍不住再次問。
然而那個孩子把尖尖的下頜一扭,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小兔崽子!不聽話小心我賣了你!”朱顏氣得又甩手打了一記,然而手掌落到孩子的頭上卻已經是輕如拍蚊——畢竟,這樣好看的孩子,就如同精美易碎的琉璃,誰真的忍心下手?
進了葉城,來到赤王的行宮時,朱顏卻發現父王沒有在那裡。他的車馬、佩劍、外袍都留在行宮,然而人卻已經不在了。
“王爺有急事,已經先一步進京去了,”行宮的管家是個四十許的男子,乾練沉穩,顯然是赤王一直安排在葉城的心腹,恭敬地道,“他吩咐郡主在這裡等他幾日,等事情結束,他會來行宮找你。”
“怎麼回事?”她頓時不滿起來,控製不住脾氣,“這一路父王都不理我,怎麼連去帝都也不帶上我?”
“王爺說,等他辦完了正事,就回來好好陪著郡主,到時候再去一次帝都也不遲。”管家賠笑,語氣十分妥帖,“王爺吩咐在下給郡主準備了一些好吃好玩的,都放在您的房間裡——如果郡主還需要什麼,明天可以帶您去市場上轉轉。”
“真的?太好了!”朱顏精神為之一振,打量了這個知情識趣的管家一眼,“你叫什麼名字?為啥我以前沒見過你?”
“在下石扉,跟著赤王二十幾年了,一直在葉城掌管這座行宮,沒去過天極風城覲見,所以郡主也沒見過在下。”管家笑了一笑,“郡主在這裡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想去哪裡想看什麼,儘管說就是。”
“唔……”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那你不許告訴父王我撿了個小鮫人。”
“是。”管家頷首,笑道,“在下不說。”
“幫我另外安排一個隱蔽的小院子,讓盛嬤嬤帶著那個小兔崽子住進去,那個院子裡需要有個大水池。”朱顏吩咐道,“對了,還得在院子外麵多派人手看著——那個小家夥如果跑了,我唯你是問!”
“是。”管家隻是答應著,“一定辦到。”
“嗯……再去幫我找一個醫生來,要葉城最好的!”朱顏皺眉想了一想,道,“那個小兔崽子肚子裡有個瘤子,得抓緊治好才行。”
管家道“是要治鮫人的醫生嗎?”
朱顏不由得有些詫異“鮫人的醫生?和彆的醫生難道還不一樣?”
“那當然了。鮫人生於海上,和陸地上的人本身就很不一樣。比如說,他們可以用鰓呼吸,而且心臟是在胸口正中間的。”管家微笑,“普通醫生看不了他們的病。我替郡主去屠龍戶那裡找找申屠大夫吧,醫治鮫人他最為拿手。”
“屠龍戶?那又是什麼?”朱顏聽得一愣一愣,“開玩笑吧,除了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鎮入蒼梧之淵的那一條之外,雲荒如今哪裡還有真的龍可以屠?”
“那當然不是真的龍,隻是一個代稱而已。這個說來可就話長了。”管家笑道,“郡主還是先回屋子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找好了大夫,再來向郡主稟告。”
“不行!”她卻心癢難熬,“今天下午我就想去出逛!”
“這麼著急?”管家略微有些為難,卻還是點了點頭,道,“好,那在下立刻吩咐準備一下車馬。”
“不用啦,我們換一身衣服,偷偷溜出去看一圈就回來!”朱顏揮了揮手,笑嘻嘻地道,“弄這麼大陣仗乾嗎?那麼多人跟著就不好玩了。”
“還是得派人貼身保護郡主,”管家這一次卻沒有依著她,道,“葉城最近不是很太平,老是有鮫人複國軍出沒。雖然總督大人剛殺了一批叛亂者,查抄了幾個他們在葉城的據點,但鏡湖裡的大營還在,不得不小心點。”
複國軍?朱顏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那些鮫人,不由得心裡也“咯噔”了一下。那是一群悍不畏死、具有攻擊性的鮫人,和柔弱美麗的一般鮫人完全不同。
這樣的鮫人,是不是也變異了呢?
“放心,郡主,複國軍不過幾千號人而已,隻能偶爾出來搗一下亂,還沒有能力動搖我們空桑的基業。”管家看到她臉上色變,以為她害怕,安慰了幾句,“現在葉城在總督治下還是非常安全的——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下午還是派一些侍衛暗中保護郡主吧。”
“好吧。”她隨口應了一聲。
朱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略作休息,準備下午就出去逛街。赤王府在葉城的行宮非常華麗宏大,比城外的彆院更大了數倍,她從前廳走到後花園的院落,竟然走了將近半個時辰。
然而剛剛到了廊下,卻聽到盛嬤嬤在裡麵對侍女道“快!快去叫郡主過來看看……”
“怎麼了?”她很少聽到老嬤嬤的聲音裡有這樣的驚慌,不由得一揭簾子走了進去,“出什麼事情了?”
軟榻上躺著那個瘦小的鮫人孩子,閉著雙眼,胸口起伏,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凶狠,隻是一動不動。盛嬤嬤正俯身撫摸著孩子的額頭,看到她進來,連忙道“郡主,你來看看,這孩子在進葉城的路上就有點不對勁,問他卻又不說,挨到現在,好像竟開始發燒了!”
“發燒?”朱顏吃了一驚,走過去探了探孩子的額頭——然而觸手處溫良,卻是比自己的手心還涼了一分。
“沒有發燒啊?”她有些愕然,“哪裡有?”
“哎,郡主!你忘了嗎?”盛嬤嬤歎氣,摸著孩子水藍色的柔軟頭發,“鮫人和人不一樣,他們的血不像人一樣熱,而是和海水一個溫度——你摸摸看,現在這孩子的身體是不是要比海水燙多了?那就是病了呀!”
“啊……”朱顏又摸了摸,這一回吃了一驚。
也是,看著這個小家夥病懨懨地躺在這裡,任人摸來摸去毫不反抗的樣子,也看得出是真的病了——想想從西荒風雪之地到這個葉城,千裡流離,吃儘了苦頭,這個孩子能活著都已經是奇跡,又怎能不生病呢?
她也有點焦急起來,便立刻讓管家去請醫生過來。
然而,不一刻,管家卻過來道“郡主,在下已經派人快馬去請了——但屠龍戶那邊回複說申屠大夫今日要給好幾個鮫人破身,動大刀子,會一直忙到晚上,估計一時半會還來不了。”
“那怎麼行?這個小家夥都發燒了!”朱顏性子急,“多給點錢不行嗎?”
“屠龍戶說,申屠醫生已經進房間開始動刀了,這事兒不能半途而廢。他脾氣暴,誰都不敢進去驚動他。”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要不……我們先換個醫生試試看?不行再去叫他?”
“怎麼那麼麻煩?”朱顏跺腳,“他不肯出診?那我下午不去逛街了!帶著孩子去他那裡看診總行了吧?那個地方應該不止他一個醫生,這個不行,就換個彆的——總比在這裡乾等著強。”
她脾氣急,立刻便俯下身,將病榻上的孩子抱了起來。
那個生病的孩子軟趴趴地靠在她肩膀上,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凶狠倔強,微涼的臉貼著她的脖子,呼出的氣息一絲絲吹在她側頸上,應該是燒得糊塗了,在被她抱起時模模糊糊地喊了一聲“阿娘”,主動將小臉貼了過來。
朱顏摸了摸孩子小小的腦袋,心裡頓時就軟得一塌糊塗。
“走,”她扭頭對管家道,“備馬車,去看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