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朱顏(共2冊)!
第十三章
風雲會
葉城總督府。午茶時分,幽靜的庭院裡隻有春日的鳥啼,廊下微風浮動著花香,空無一人,一隻雪白的小鳥兒站在高高的金絲架上,垂著頭瞌睡。
“前日擒回來的那幾個複國軍戰士,都已經下獄拷問過了,”白風麟合上了手裡的茶盞,和對麵的人低聲道,“所有的刑罰都用上了,還是一句都沒有招供——唉,那些複國軍,個個簡直都不是血肉之身一樣。”
對麵空無一人,隻有一道深深的珠簾低垂。
簾幕後,隱隱約約有一個影子寂然端坐。
“倒是硬氣。”簾子後的人淡淡道。
白風麟歎了口氣,道“那些鮫人,估計是破身劈腿的時候就死過了一次,吃過常人吃不了的苦,所以反而悍不畏死吧?刑訊了一天一夜,已經拷問得殘廢了,舌頭都咬斷,卻一句話都不招。”
“就算舌頭斷了,也容不得他們不招。”簾子後那個人微微冷笑,“等會兒把為首的那個鮫人帶到我這裡來,我自然有法子讓他開口。”
“是。”白風麟知道對方的厲害,“馬上就安排。”
“複國軍的首領是誰?”簾子後的人低聲,一字一頓,“不惜代價,一定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白風麟很少聽到對方波瀾不驚的語氣裡有這樣的力度,不由得微微倒吸了一口氣,笑道,“影兄乃世外高人,怎麼也對複國軍如此上心?倒是在下的運氣了——最近他們鬨得凶,讓葉城雞犬不寧啊。”
“何止葉城。”簾後之人低聲,語音冰冷,“燎原之火,若不及早熄滅,將來整個雲荒都會付之一炬!”
“整個雲荒?”白風麟愕然停頓了一下,大不以為然,又不好反駁對方的意見,隻能笑道,“複國軍建立了那麼多年,那些鮫人來回折騰也不見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影兄是多慮了吧?”
簾後的人隻是淡淡道“世人眼光短淺。”
“……”被冷嘲,白風麟狹長的眼睛裡有冷光一掠而過,卻壓下了怒火,笑道,“說的是。在下不過是紅塵裡的一介俗人,見識又豈能和大神官相比?”
“知道就好。”簾後的人居然沒有說一句客氣的話,頷首。
白風麟知道這個人素來性格冷傲,孤芳自賞,完全不懂應酬交際,說出的話自然是不顧及彆人感受,握著折扇的手微微握緊,好容易才忍下了這口氣,笑道“前兩天我按照吩咐,把葉城所有的鮫人奴隸名冊都拿過來了——不知影兄看了多少?如果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儘管開口。”
“已經看完了,”簾子後的人淡淡道,手指微抬。一道無形的力量瞬間將簾子卷起,一大堆簡牘書卷如同小山一樣平移出來,整整齊齊地停在了葉城總督的麵前,“你拿回去吧!”
簾子卷起,春日午後的斜陽照在一張端正冷峻的臉上。
九嶷山的大神官穿著一身白袍,坐在深簾背後,眉目俊美,凝定冷肅,宛如雕塑。垂落的黃金架子上停著一隻通體雪白、有著朱紅色四眼的飛鳥,身側放著一把傘——傘上的那一枝薔薇蜿蜒綻放,和對麵葉城總督衣衫上的薔薇家徽遙遙呼應。
那,是白之一族的標記。
自己的父親、當代的白王,和時影的母親、去世的白嫣皇後,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說起來,他們兩個人身上其實流著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是嫡親的表兄弟——可是,為什麼每次自己看到這個九嶷山的大神官,都覺得對方遙不可及呢?
他知道這個驚才絕豔的表兄本來該是空桑的皇太子,君臨雲荒的帝王。可是卻因為母親的緣故不為北冕帝所喜,生下來不久就被逐出伽藍帝都,送到了神廟當了神官。
而青妃所出的皇子時雨,取代了他的位置。
“我們白之一族皇後所生的嫡長子,居然被廢黜驅逐了?可恨……可恨啊!”有一次,白王喝醉了,喃喃地對著兒子說出了心裡的話,“風麟,你要多親近親近表兄……知道嗎?他,他才是真正的帝王!青族的那個小崽子算什麼東西!遲早我們……”
他恭謹地領命“是,父王。”
是的。時影是帝君的嫡長子,即便沒有被冊立為皇太子,如今卻也是九嶷神廟的大神官,將來少不得會繼承大司命的位子,成為空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對這樣的一位表兄,自己是萬萬怠慢不得。
所以,當這個本該在九嶷神廟的人忽然秘密來到葉城,提出一係列奇怪的要求時,自己也全數聽從了,並沒有半句詰問。更何況,大神官還主動提出要幫自己對付城裡鬨得凶猛的複國軍,更是正中他的下懷。
“你給的資料很齊全,涵蓋了近三百年來葉城所有的鮫人奴隸買賣名冊。”時影淡淡道,“隻可惜我從頭看了兩遍,毫無收獲——在冊的鮫人奴隸一共二十七萬三千六百九十一名,沒有一個人是我想要找的。”
“……”白風麟沒想到他在短短兩天內居然看完了這海量的資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樣驚人的閱讀能力和記憶力,遠遠超乎正常人,難道也是靠著修行術法獲得的?
他愣了一下,忍不住道“你確認你所要找的那個鮫人,眼下就是在葉城?”
“是。”時影淡淡,隻回答了一個字。
他說是,便沒有人敢質疑。
白風麟皺著眉頭,看著那如山一樣的資料,道“不可能啊……葉城不敢有人私下畜養鮫人奴隸!你看過屠龍戶那邊的鮫人名冊嗎?那兒還有一些剛從海裡捕獲,沒有破身、沒有被拍賣的無主鮫人。”
“看過了。”時影冷冷道,“都沒有。”
白風麟皺眉“那個鮫人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時影語氣平靜,淡淡,“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性彆,更加不知道年齡和具體所在。”
白風麟愕然——這還能怎麼找?連性彆年齡都不知道!
“但我所知道的是最初曾在葉城待過,然後去了西荒,最近一次出現,是在蘇薩哈魯。”時影淡淡道,“而現在,應該已經回到了葉城——誕生的地方。”
“……”白風麟忍不住問,“這些都從何得知?”
“觀星。和螻蟻般的芸芸眾生不同,那些可以影響一個時代的人,的宿命,是被寫在星辰上的。”時影看著那些堆積如山的卷宗資料,語氣裡第一次透出敬意,“當我察覺到那片歸邪從碧落海上升起時,就全心全意地追逐了整整三年。可惜,每一次我都錯過了……”
連大神官也無法追逐到的人,豈不是一個幻影?
白風麟看著卷宗,慢慢明白了過來“你看完了所有資料,發現這上麵所有的鮫人,都不符合你上麵說的軌跡?”
“是。”時影淡淡,“不在這上麵。”
“那又能在何處?葉城的所有鮫人名錄都在這上頭了!”白風麟苦思冥想,忽地一拍折扇,驚呼起來,“難道……那個,竟是在複國軍?!”
是的,按照目下的情況,如果在葉城,卻又不在奴隸名冊上的,那就唯有複國軍裡的鮫人了!
時影頷首“這個可能性最大。”
“難怪你要幫我清剿複國軍!原來是在追查某個人?”白風麟恍然大悟,“好的,我立刻去吩咐他們,把那幾個複國軍俘虜都移交給你處理。”
“儘快。”時影不再說什麼,手指微微一動,卷起的簾子“刷”地落下,將他的臉重新遮擋在了暗影裡。
這樣的意思,便是談話結束,可以走人了。
葉城總督也識趣地站了起來,起身告退。然而,剛走了幾步,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忽地回過頭,笑道“對了,前幾日在葉城外,我倒是見到了赤之一族的朱顏郡主——原來她竟也跟著赤王來了這裡。”
“哦?”時影不置可否,“是嗎?”
白風麟笑道“那位朱顏郡主,聽說曾是影兄的徒弟?”
“是。”時影淡淡道,似不願多說一個字。
“名師出高徒。難怪身手那麼好。被一群鮫人複國軍拖入海底圍攻,居然還能劈開海逃出一條命來!”白風麟讚了一聲,似是躊躇了一番,又道,“聽說……她剛剛新死了丈夫?”
“是。”時影繼續淡淡地說道,語氣卻有些不耐煩。
“可惜了……”白風麟歎了口氣,“若不是她剛嫁就守寡,實在不吉利,我倒是想讓父王替我去赤王府求這一門親。”
“……”簾子後的眼睛瞬間銳利起來,如同有閃電掠過。
“赤王的獨女,人漂亮,又有本事。若能娶到,必能添不少助力。”白風麟忍不住自言自語,“隻可惜偏偏是個新喪夫的寡婦,我身為白王的繼承人,再娶過來當正室,未免貽笑大——”
話說到一半,他的呼吸忽然停住了。
空氣忽然凝結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驟然從半空降臨,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將葉城總督硬生生淩空提了起來,雙腳離地!
他頓時喘不過氣來,拚命掙紮,一句話也說不出。
“住嘴。”簾幕後暗影裡的人隔空抬起了兩根手指,微微並攏,便將簾子外的人捏了起來。一雙眼睛雪亮如電,冷冷地看著被提在半空中掙紮的葉城總督,半晌才用森然入骨的語氣開口,“我的徒弟,哪裡輪得到你們這些人來說三道四?”
兩根手指驟然放開,淩空的人跌落在地,捂著咽喉喘息,臉色蒼白。
然而,等白風麟抬起頭時,簾幕後的影子已經消失了。他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這個庭院,心裡驚駭無比。
這個喜怒無常的大神官,心裡到底想著什麼?
這個平時不動聲色的人,竟然一提到那個小丫頭就毫無預兆地翻了臉,實在是令人費解。莫非是……白風麟一向是個洞察世情的精明人,想了片刻,心裡猛然“咯噔”了一下,臉色幾度變化。
“把前幾天抓到的那幾個複國軍,統統都送到後院裡去!”他一邊想著,一邊走了出去,吩咐下屬,“送進去之後就立刻離開,誰也不許在那裡停留,出來後誰也不許說這事兒,知道嗎?”
“是!”下屬領命退下。
當四周無人後,白風麟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抬起手,心有餘悸地摸著咽喉——剛剛那一瞬,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整個人便已經離地而起,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鎖住了他的咽喉,奪去了他的呼吸。
雖然隻是一瞬間的事,卻是令人刻骨銘心。
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讓葉城總督在驚魂方定之後驟然湧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和恥辱來——作為殺出一條血路才獲得今天地位的庶子,他從來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更是第一次被這樣羞辱!
白風麟看著深院裡,眼裡忽然露出了一種狠意。
這個人忽然來到葉城,命令他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到底是為了什麼?本來是看在他是同族表親、能力高超,又可以幫自己對付複國軍的分上才答應相助的,而現在看來,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堂堂葉城總督,豈能被人這樣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的手指慢慢握緊,眼裡竟隱約透出了殺氣。
“總督大人,”正在出神,外麵卻傳來了侍從的稟告,“有人持著名帖,在外麵求見大人。”
“不見!”白風麟心裡正不樂,厲聲駁了回去。
“可是……”這個侍從叫福全,是白風麟的心腹,一貫會察言觀色,知道主人此刻心情不好,卻也不敢退下,隻是小心翼翼地道,“來人持著赤王的名帖,說是赤王府的管家,奉朱顏郡主之命前來。”
“赤王府?”白風麟愣了一下,冷靜了下來,“朱顏郡主?”
那一瞬,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冷月之下的貴族少女身影,心裡一動,神色不由得緩了下去,問“何事?”
福全道“說是郡主新收了一個小鮫人,想來辦一份丹書身契。”
“哦,原來是這事兒。”白風麟想起了那個差點被複國軍擄去的鮫人小孩,“那小家夥沒死啊?倒是命大……好,你帶他們去辦理丹書身契吧!”
“是。”福全點頭,剛準備退下去,白風麟卻遲疑了一下,忽然道“等一下,赤王府的管家在哪兒?我親自去見見他。”
“啊?”福全愣了一下,“在……在廊下候著呢。”
“還不請進來?”白風麟皺眉,厲叱,“吩咐所有人好生伺候著。等下辦好了,我還要親自送貴客回赤王府去!”
“……”福全跟了他多年,一時間也不由得滿頭霧水。
“這個管家是赤王跟前最得力的人,多年來一直駐在葉城和帝都,為赤之一族打理內外事務,”白風麟將折扇在手心裡敲了一敲,一路往外迎了出去,低聲對身邊的心腹道,“將來若要和赤之一族聯姻,這個人可怠慢不得。”
“啊?聯……聯姻?”福全吃了一驚,脫口而出,“大人您想娶朱顏郡主?她……她可是個新喪的寡婦啊!”頓了頓,自知失言,又連忙道“不過郡主的確是年輕美貌,任誰見了也動心!”
“原本是沒想的,隻不過……”白風麟冷笑了一聲,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深院,“我隻想讓有的人知道這女子我想娶就娶,可不是什麼癡心妄想!”
“是,是。”福全答應著,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不過,娶正妻可是大事……還需得王爺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