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摩抬起眼睛看著她,定了片刻,卻忽然“哧”地笑了起來。
“咦?”朱顏實在是被這個孩子搞暈了,“怎麼了?”
“……”蘇摩搖了搖頭,垂下頭去,不說話。
“不哭就好。”她鬆了口氣,嘀咕,“其實我最頭痛孩子哭了……”
“我從小就是一個人。”忽然間,她聽到孩子在沉默中輕輕道。
“嗯?”朱顏愣了一下。
“我從生下來開始,就在西市的籠子裡長大。”蘇摩輕聲道,聲音透出一股寒氣,“和其他的小貓小狗一樣,被關在鐵籠子裡,旁邊放一盆水,一盆飯。”
她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不知道怎麼回答。
“隻是,直到那些小貓小狗都賣出去了……我卻一直都賣不出去。”孩子喃喃說著,垂下頭去,“我的身上有畸形的病,脾氣也很壞。他們說,鮫人長得太慢了,得養到一百歲才能賣出好價錢。而在那之前,都是賠錢貨,貨主得等到下輩子才能賺到錢——有一次,他實在沒耐心了,差點想把我殺了,挖出一雙眼睛做凝碧珠。”
“你的阿娘呢?”她忍不住問,“她不護著你嗎?”
“她很好賣,早就被買走了,不在我身邊。”蘇摩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在籠子裡一直被關到了六十歲,阿娘才來西市找到了我——那時候她已經跟了霍圖部老王爺,很得寵,便把我贖了出來。”
朱顏愣了一下“咦?那麼說來,你豈不是有七十歲了?”
“七十二歲。”孩子認真地糾正了她,“相當於你們人類的八歲。”
“真的?八歲?那麼大!”她滿懷驚訝地將這個孩子看了又看,搖了搖頭,“一點也不像……你看起來最多隻有六歲好嗎?”
“我明明快八十歲了!”蘇摩不悅,憤然道。
相應於十倍於人的漫長壽命,鮫人一族的心智發育顯然也比人慢了十倍。眼前這個活到了古稀之年的孩子,雖然曆經波折、閱曆豐富,可說起話來卻還是和人世的孩子一般無二。
“好吧。八十歲就八十歲。”她妥協了,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嘀咕,“可憐見的,一定是從小吃得不好,所以看起來又瘦又小,跟個貓似的——以後跟著我,要天天喝牛乳吃羊肉,多長身體,知道麼?”
“我不吃牛乳羊肉!”孩子卻扭過了頭,憤然。
“呃,那鮫人吃什麼?魚?蝦?水草?”朱顏迷惑,摸著孩子柔軟的頭發,豪氣萬丈地許諾,“反正不管你吃什麼,跟著姐姐我,以後你都不用擔心餓肚子了!管飽!”
蘇摩沒有說話,卻也沒有甩開她的手,就這樣靠在她懷裡,默默地看著圍繞著燈火旋轉的銀色紙鶴,一貫蒼白冷漠、充滿了戒備和憎恨表情的小臉鬆弛了下去,眼神裡竟然有了寧靜柔軟的光芒。
“我從小都是一個人。”孩子茫然地喃喃,小小的手指扯著她的衣袖,微微發抖,“不知道朋友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師徒是什麼樣子。”
他頓了一下,很輕很輕地說“我……我很怕和彆人扯上關係。”
“……”朱顏心裡猛然一震,竟隱約感到一種灼痛。
“如姨說,空桑人是不會真心對我們好的——你們養鮫人,就像養個小貓小狗一樣,開心的時候摸摸,一個不合心便會扔掉,又怎麼會和我們當朋友呢?”孩子茫然地看著燈光,嘴裡輕輕說了一句,“遲早有一天,你還是會不要我的。”
“如姨是誰?”朱顏蹙眉,“彆聽她胡說八道!”
“她是阿娘之外世上對我最好的人。”蘇摩輕聲道,“在西市的時候,我總是接二連三地生病,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我……直到後來她也被人買走為止。”
“那她說的也未必就是金科玉律啊!”朱顏有些急了,想了想,忽然道,“喂,跟你說個秘密吧!你知道嗎?我的意中人也是一個鮫人呢!”
那個孩子吃了一驚,轉頭看她“真的?”
“是啊!真的。”她歎了口氣,第一次從貼身的小衣裡將那個墜子扯了出來,展示給這個孩子看,“你看,這就是他送給我的。我真的很喜歡他啊……從小就喜歡!唉,可惜他卻不喜歡我……”
蘇摩看著那個缺了一角的玉環,眼神似乎亮了一下“這是什麼?”
“他說是龍血古玉,很珍貴的東西。”朱顏回答。
孩子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個古玉。那一瞬間,蘇摩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忽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她吃了一驚,連忙問。
“不……不知道,”孩子身子一晃,“剛才感覺背後忽然燙了一下……很疼。”
“不會吧?”朱顏連忙撩起孩子的衣衫看了一下,“沒事啊!”
孩子定了定神,嘀咕道“奇怪,又沒事了。”
“哎,這個東西還是不要亂碰比較好。”朱顏連忙將那個墜子貼身放好,道,“淵叮囑過我,讓我不要給彆人看到呢!”
她托著腮,看著燈下盤旋的紙鶴,茫然道“可惜他雖然送了我這個墜子,卻不喜歡我……可能他心裡早就有了喜歡的人了吧?我說,你們鮫人,是不是心裡先有了喜歡的女子,才會變成男人?”
孩子揚起小臉,認真地想了一想,道“聽如姨說過,好像是的。”頓了頓,又道“可是我自己還沒變過,所以也不知道真不真。”
“哎,等你長大了,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朱顏看著眼前這個俊秀無倫的孩子,忍不住笑了一聲,“你想變成男的還是女的?你如果變成女人,估計會比傳說中的秋水歌姬更美吧?好期待呢……”
“我才不要變成女人!”蘇摩握緊了拳頭,忽然抗聲道。
朱顏愣了一下“為什麼?你很不喜歡女人嗎?”
孩子搖了搖頭,湛碧色的眼眸裡掠過一絲寒光,低聲道“我……我不想變成阿娘那樣。”
朱顏心裡一沉,想起魚姬悲慘的一生,知道這個孩子的心裡隻怕早已充滿了陰影,暗自歎了口氣,把話題帶了開去“哎,變男變女,這又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不過你還那麼小,等到變身的時候還得有好幾十年呢。我估計是沒法活著看到了……”
“不會的!”蘇摩忽然緊張起來,搖頭,“你……你會活很長。比我還長!”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個孩子看來從來不曾有過和人交流的經驗,偶爾說一句好聽的話,就顯得這樣彆彆扭扭。
“哎,總之,我不會不要你的。”朱顏歎了口氣,用手指托起孩子小小的下頜,認真地看著他,許下諾言,“我會一直照顧你,保護你,留在你身邊。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想走為止——騙你是小狗!”
孩子抬起眼睛,審視似的看著她,眼睛裡全是猜疑和猶豫。
她伸出了手指,對著他搖了搖“拉鉤?”
孩子看了看她,輕輕哼了一聲,傲嬌地扭過頭,不說話。然而過了片刻,卻沉默地伸過手來,用小手指悄悄地勾住了她的尾指。
那個小小的手指,如同一個小小的許諾。
“叫我姐姐吧。”朱顏心裡漾起了一陣暖意,笑著說,“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一個弟弟妹妹都沒有,也好孤單的。”
“才不要,”那個孩子扭過了頭,哼了一聲,“我都七十二歲了!你才十九。”
“小屁孩。”朱顏笑叱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窗子推開了一條縫,往外看了一看,鬆了一口氣。
“鳥飛走了?”孩子很敏銳。
“嗯。”朱顏一下子將窗戶大大推開,“終於走了!太好了!”
就在那一刻,窗外的風吹拂而入,室內圍繞著燈火盤旋的紙鶴忽然簌簌轉了方向,往窗戶外麵展翅飛了出去。
“哎呀!”孩子忍不住脫口驚呼,伸出手想去捉住。然而怎麼來得及?一陣風過,那些銀色的小精靈就這樣在他的指間隨風而逝。
蘇摩站在那裡,一隻手勾著她的手指,悵然若失。
“沒事沒事,回頭我再給你折幾個!或者,你跟我學會了這門法術,自己想折幾個都行。”她連忙安慰這個失落的孩子,牽起了他的小手,“我們去吃晚飯吧……盛嬤嬤一定在催了!”
她牽著蘇摩往外走,笑道“明天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裡玩?”孩子抬頭問,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葉城最大最熱鬨的青樓,星海雲庭!”她笑眯眯地道,眼睛彎成了月牙,興奮不已,“哎,據說也是雲荒最奢華的地方,那麼多年我一直想去看看!”
“……我不去。”然而孩子的表情驟然變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這個因為要逛青樓而眉開眼笑的女人,忽然甩開了她的手,冷冷道,“要去你自己去!”
“怎麼啦?”她看著這個瞬間又鬨了脾氣的孩子,連哄帶騙,“那兒據說美人如雲,人間天堂銷金窟,紙醉金迷,好吃好玩一大堆,你不想去開開眼界嗎?”
“不想!”孩子隻是冷冷看了她一眼,鬆開了勾著她手指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竟是再也不理睬她。
“不去就不去,誰還求你了?”朱顏皺眉頭,沒好氣地彈了一下孩子的後腦勺,“小小的人兒,彆的不會,翻臉倒是和翻書一樣快!”
蘇摩忽地一把將她的手打開,狠狠瞪了她一眼。他出手很重,那眼神,竟然又仿佛變成了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野獸戒備、陰冷、猜疑,對一切都充滿了敵意和不信任。
朱顏愣了一下,不知道哪兒又戳到他痛處了,隻能悻悻。
白色的重明飛鳥輾轉天宇,在葉城上空上回翔了幾圈,最後翩然而落,在深院裡化為了一隻鸚鵡大小的雪白鳥兒,重新停在了神官的肩頭。
“重明,有找到嗎?”時影淡淡地問,“那鮫人的老巢在哪兒?”
神鳥傲然地點了點頭,在他耳邊咕嚕了幾聲。
“居然去了那裡?”大神官微微蹙起了眉,有些躊躇地低頭,看了看腳上一雙潔白的絲履,低聲,“那麼肮臟的地方……”
神鳥聳了聳肩,四隻眼睛咕嚕嚕地轉,裡麵居然有一絲譏笑的表情。
“還是去一趟吧!”時影垂下眼睛,“畢竟事關重大。”
然而,在他放下簾子,即將離開的時候,忽然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在廊下猛然站住了身,回望——夜空清冷,圓月高懸,映照著滿城燈火。在風裡,似乎有流螢在轉動。
三月的天氣,又怎麼會有螢火呢?
時影袍袖一拂,轉瞬那幾點光被淩空卷過來,乖乖地停在了他的手心裡。他低下頭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隻紙鶴,用薄薄的糖紙折成,還散發著蜜餞的香氣。紙鶴是用九嶷的術法折的,隻是折得潦草,修邊不是很整齊,翅膀歪歪扭扭,脖子粗劣地側向一邊,如同瘸腿折翅的鶴兒,慘不忍睹。
他隻看了一眼,眼裡忽然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那種笑意出現在這樣終年寂然如古井的臉上,不啻是石破天驚,令一邊的重明神鳥都驚訝得往後跳了一下,抖了一下羽毛,發出了“咕”的一聲。
“那個丫頭,果然也在葉城啊……”他輕聲道,捏起了那隻紙鶴,“這種半吊子歪歪扭扭的紙鶴,除了她還能有誰?”
神鳥轉了轉四隻眼睛,也露出了歡喜的表情,咕嚕了一聲,用爪子撓了撓時影的肩膀,似乎急不可待。然而神官隻是搖了搖頭,並不動容“急什麼?等明天把正事辦完了,我們再去找她吧。”
神鳥不滿地嘀咕了一聲,垂下頭去。
“怎麼了?”時影看著這隻雪白的鳥兒,有點不解,“你不是很討厭那個老想著拔你尾巴毛的小丫頭麼?”
重明神鳥骨碌碌地轉動著四隻朱紅色的眼睛,瞪了神官一眼,然後望著庭院上空的冷月,低低咕了一句——不知道它說的是什麼,時影眉梢一動,忽然一揚手,把它從肩膀上重重甩了下去!
神鳥猝不及防,一頭撞到了欄杆上,狼狽不堪。
時影看著它,冷冷道“再胡說,剪光你的尾巴!”
大概是從來沒有聽到這樣嚴峻的語氣,重明神鳥哆嗦了一下,頹然耷拉下了腦袋,一言不發地飛回了黃金架子上,將腦袋縮在了雙翅之間,默默嘀咕了一遍剛才的那句話——
“死要麵子活受罪,看你能沉得住氣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