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沒了?”
基特女士鬱悶地歎了一口氣,喝了一口苦茶。
“老三,去當地混幫派,年紀輕輕就沒了。老六,和同學們冬天去冰湖上玩,撲通一聲掉水裡,也沒了。”
“你後來在此處見過他們嗎?”
“沒見過,這些孩子應該都成天使了吧,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
“那你怎麼到地獄裡來的呢?”
基特女士把巧克力曲奇一塊塊連著塞進嘴裡,根本沒有在品嘗它們。她的腮幫子用力地上下咀嚼著,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音,額頭上的青筋隨著這哢哧咀嚼聲微微凸了起來。
“如果不想講的話,可以不用講。”
“大人,你知道做母親的壓力是很大的。”
“是的,做母親非常累。”
“尤其還是十三個孩子的母親。”
“不敢想象。”
“所以我偶爾喜歡喝一點小酒。”
“一點,是多少?”
“半瓶龍舌蘭吧……”
“每周?”
“就,有空的時候就喜歡喝一點。大概一周兩三瓶吧。”
“所以你是因為飲酒導致的健康問題離世的?”
“醫生是這麼說的,五十八歲的身體,三十八歲的外貌,將死之人的五臟六腑。”
“酒精中毒?”
“肝病,慢性肝病,後來又是胃潰瘍。後來肺又不好了,總之身體到後來一塌糊塗。”
“你的那些孩子們對你的飲酒和身體有什麼說法嗎?”
“他們啊,直到身體檢查報告之前,都不知道我飲酒過度這件事情。等報告出來之後,出來之後不就晚了嗎?
在醫院的時候,他們有時候會來看看我。
我和老大說了好幾次,我不想在醫院死去。老大是個律師,一本正經,很有自己一套邏輯,平時說話根本說不過他。他給我辦的入院手續,付的入院費用。他說醫院比家裡好,如果出了什麼事情,還會有醫生護士照顧我。家裡還有孩子要照顧,我現在又沒能力去照顧他們,隻會添亂而已。”
“你聽到這話,怎麼想的?”
“我覺得他說的有一點道理,就留在醫院了。
可是啊,我這心裡總覺得空空的,好像生命就此要在這病床上慢慢枯萎下去了。這感覺,還挺令人害怕的。
尤其是夜裡,夜裡,隻有那些亂七八糟儀器作響的時候,我開始想念那個嘈雜的家。
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用這樣躺著。躺著什麼都不做,真難受啊。
我就想,我不會就要這樣死去了吧。有點不甘心。”
“不甘心什麼?”
“我一生啊,擁有那麼大一個家庭,就是不想走的時候獨自離開。十三個孩子,貓貓和金魚不算,十一個人類孩子,在我走的時候都不在身旁陪伴。
難道我這一生忙忙碌碌,連這麼一個簡單的心願都無法實現嗎?”
“你最後走的時候是一個人嗎?”
“執筆大人,我不知道你離世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我離世的時候,相當奇怪。死亡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說沒就沒了。死亡是有過程的。”
“死亡的過程是什麼樣的?”
“我以為我死了,我飄在醫院的病房上方看著自己,就是那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其實我又沒有死,我看著醫生給我換藥水瓶,檢查我無意識的身體。我甚至還能感覺到針頭紮進我皮膚內的疼痛,但是我就是在半空中飄著,好像在等什麼。”
“你在等什麼呢?”
基特女士吸了吸鼻子“我在等我的孩子們聚在我身邊,送我走。”
“那你最後等到了嗎?”
“不是所有都來了,最後來了五個。”
“那你為什麼不繼續等?”
“飄了那麼久,等了那麼久,我知道他們可能永遠都聚不齊了,能來送送我已經很好了。我看著他們,像時間真快啊。好像才剛剛看到他們小時候的樣子,抱在懷裡一點點的模樣,現在都一個個表情嚴肅悲傷地聚在我的床旁。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總感覺我的人生好像還沒開始呢,怎麼現在就要走了……”
“然後呢?”
“我不想再等了,自己選擇離開了。我的麵前出現了一黑一白兩位天使。
白天使說,跟隨他可以上天堂,追隨我信仰的上帝。
黑天使說,如果我進了天堂,就再也見不到我的孩子們了。如果和他走,他會帶我去一個可以工作的地方,就像人間一樣,做著我最擅長的烹飪的活計。也許在那個地方還能有一天,見到我的孩子。”
“你後來跟著黑天使走了?”
“是的,我是一個閒不下的人。雖然我深深相信上帝,但是如果讓我在天堂什麼都不做,我根本受不了。那個時候,天堂可能和地獄一樣難熬。
我想著,做飯其實不錯,我也喜歡,還可以看到客人們滿足的樣子,適合我。於是我就跟著黑天使走了。
後來的故事您都知道了,我在惡魔咖啡館裡做廚師,現在一晃,三年已經過去了。”
“打算繼續做多久了?”
“我打算做滿一百年。”
“一百年很長誒!”
“一百年,就是我最小的孩子也差不多離開人世的時候。如果那個時候我還是誰都沒有再遇到,我就欣然離開了。”
“如果遇到了呢?你會做些什麼?”
“我離開人世的時候,沒有和他們好好道彆過。我總覺得我欠他們一個道彆,想要補上。”
桌上的三盤甜品已經幾乎被吃空了,隻剩下一些奶油和餅乾殘渣黏在盤子底上。基特女士拿起一個盤子,用腰間的餐巾擦乾淨,隨後收回豹紋圍裙口袋中。
“能跟您說說這些啊,挺好的。”
“謝謝你的甜品,很好吃。”
“說完,好像就心裡放鬆了一點。”
“放鬆一點,那就好。”
基特女士站起來,她的身姿不像剛才那樣過度挺著胸,整個人看起來稍微鬆弛了一些。
“我該回去上班了,今晚還有好多要忙的。”
“我不做久留了。”
“那再見了,大人,這對茶杯送給你做紀念吧。”
“多謝了,再見。”
基特女士喘了一大口氣,沒有再說任何話。她看上去有些疲憊,是繃直了的彈簧終於放鬆下來之後那種徹頭徹尾的疲憊感。
我目送著她的背影,緩步離開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