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金雕掠過平原山穀,影七抱著一膝坐在金雕背上迎風遠望。
尹眉無挎著他的肩膀,陪他沉默了一路。
抓耳撓腮想了幾個話茬影七都沒有接,直到他說“沒想到那渾球小世子的弓術如此出神入化……本以為李沫的屠佛六箭已足以登峰造極,如今覺得李苑的鸞引七絕似乎更勝一籌,說是天下第一也不為過了吧。”
他們被沉沙族士兵困在山穀裡時,尹眉無在暗處盯著,隻是因為自身功夫不濟,不敢貿然出手罷了。他親眼得見李苑對影七的超脫生死的維護和疼愛,從眼神便能看出來他們並不是玩玩而已。
尹眉無反倒有點動搖,不知江夫人這般的棒打鴛鴦是不是真會拆散一對璧人。
影七身子微微前傾,對誇讚世子殿下的言談他總是很願意聽下去,甚至回答“大約是吧。”
尹眉無早就瞥見了影七脖頸間掩飾不住的淡紅吻痕,想也知道這是誰為了宣誓歸屬印上去的挑釁。
尹眉無爬起來坐在影七對麵,盤膝湊近了問“這回再進逍遙山麓可就沒那麼容易走了,你打算怎麼辦?師父若是想囚禁你直到你認錯,誰也救不了你。”
影七垂下眼瞼看著自己的指尖,打斷他“你知道暗喜嗎,嶺南王府暗衛之一。”
尹眉無捶了捶掌心,歡喜道“認識啊,我在嶺南賭錢的時候,出千被對家抓了,當時暗喜給我解圍呢,後來就認識了,喝過酒聊過天,他總跟我說他有病,我就笑他……”
尹眉無本來說得眉飛色舞,忽然又低落地皺了皺眉,“他……是不是沒了?我隻見他主子把他抱走了。”
影七抿了抿唇“他也曾和我說過他有病,可惜我不曾深問。”
原來暗喜真的有病。
是天生的絕症,醫人說他活不過十八歲,說這話時他方才三歲。他母親深愛著他,絕對不允許唯一的兒子夭折,她常常在江湖勢力中廝殺,攀援萬丈絕壁,隻為給兒子帶回一株株救命的藥。
命就是命,改不得。
他不想看見每日以淚洗麵的母親,於是暗地裡苦練母親的輕功絕技,終於在幾年後的一天,跳了逍遙山麓斷魂崖。
暗喜走了,讓母親儘快解脫,彆再沉溺於救治一個毫無希望的孩子,彆老得那麼快。
輾轉去了嶺南。
那一日被野狗追上了樹,被一位路過的貴公子抱了下來,抱進了嶺南王府,給他教導和訓誡,還有一絲家人的暖意。
他母親痛失愛子,每日去斷魂崖底追尋兒子屍首,整整一年,不論風雨,一日未曾斷。也漸漸釋然了。
現在想來,每一個暗喜說自己有病的瞬間,都是在期待著彆人聽自己訴說孤獨且勇敢的往事。
尹眉無嘖嘖兩聲“是嗎,可憐,也不知道他母親如何了。”
影七沒再回答。
他輕輕撫著腳下的金雕,問“這隻金雕哪來的。”
尹眉無趴下用臉頰蹭了蹭金雕的羽毛“尚明月的,那個小孩訓猛獸特彆有一套,他在逍遙山麓呢。”
影七皺眉“我知道他,當初撞見過,他抱著一顆雪翼金雕的蛋。”
沒想到這種猛禽長得如此迅速。
金雕滑翔進山穀,鐘聲自山穀深處低沉徘徊,遠遠便望見山中佩劍與遊的逍遙弟子,影七翻身落地,朝著鐘聲傳來之處走去,行至長階下,拾級而上,旁側往來有麵熟的弟子,皆恭敬行禮,道一句“師兄回來了。”
影七目不斜視,隻有遇上山中長輩時才略略點頭而已。
他向來如此,至今讓他卑躬屈膝露儘卑微神色的,也不過齊王世子一人而已。
長階儘頭有一雲中宮,霧氣繚繞如雲頂仙界,影七推門而入,那大門在影七走進雲宮時緩緩合嚴了。
雲宮空曠,典雅,微微有檀香氣息流動,有位白裳女子盤膝打坐,佩劍靜靜放在身邊。
麵容如同古畫中呼之欲出的端麗仙人,無奈再無暇的美貌也經受不住歲月的蹉磨,眼角生了一絲細紋。
江夫人老了。
影七躬身一拜,跪地再拜,不卑不亢道“弟子溫寂見禮。”
江夫人微微睜開眼睛,一雙看破浮塵的冷寂的眼睛,在這張本就無可挑剔的臉上顯得無比驚豔。
“還肯自稱弟子,想必還未忘本。為師以為你早已更名影七,不會再回頭看一眼為師了。”
見了跟隨數年的師父,影七心裡漸漸泛起波瀾。
他說“暗喜死了。弟子親眼見他用出踏雁歸登峰造極那一層,踏著利箭而行。”
逍遙山麓絕學踏雁歸,略有小成可借雀鳥之力,練至大成可踏破空裂雲之箭而行,暗喜傳承了江夫人的血脈,是個難得的輕功奇才。
江夫人久久沉默。
“何時?”
影七道“這月十五。”
江夫人眼睫微微潤濕“十五。他十八歲生辰。”
當初斷言她的孩子活不過十八歲的,正是天絕山池音先生,池音先生精通醫術天象,他斷言生死之事,還未曾有不準的時候。
“他臨終前可曾給你留下什麼話?”
影七如實道“他說他叫江天心。”
江夫人微微頓了頓,兩行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淌下,泣不成聲。
“江挽。天心是我為他取的表字,所有人都說他活不過十八歲,我居然也相信了,為他取了他等不到年歲的表字。是我害了他,我不該放他走,也不該相信他活不過命數,是我先敗了。”
影七道“您早該放他走。”
當初的一代宗師江霓衣,仙姿瑰逸,霓為衣兮風為馬,踏雁追風三千裡,佩劍照影,騎鴻雁采暮霞而歌。
一代正道宗師,提劍屠殺數門派搶奪靈藥,踏著雪花殺上萬丈蒼峰采一朵藥引,她早已不再是原來的江霓衣,她成了一個不顧一切的陽世人屠,她雙手沾滿鮮血,手上的鮮血洗淨了,心裡的鮮血卻在腐蝕著她的心弦,那弦一斷,她便徹底成了一把無心無情的殺人利器。
暗喜想救她。
江夫人緩緩站起來,一步一步走下玉階,走到影七麵前,微微抬起精致得幾乎快要透明的蒼白的臉,抬手撫摸影七的臉頰。
影七問“師父尋了這麼久都沒尋出暗喜,是因為他改了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