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
她很想反駁,實事根本不是那樣,在一陣陣尖銳的嘶嚎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無法反駁,也無法反抗,隻能咬緊牙關埋頭前行,就像當初的梁玉一樣。
不知道是五樓的影響,還是精神分裂症的作用,沒過一會兒,這些聲音有了變化。
“白霜行,怪人。”
“你為什麼不能變得更優秀?為什麼不能讓爸爸回家?我生你養你,有什麼用?”
“活著多沒意義,沒人在乎你,好可憐。”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咆哮著的男人,哭泣著的女人,嬉笑著的幼童,種種零散的嗓音彙集在一起,如同古怪綿長、起伏不定的曲調。
調子不斷升高,摻雜著喑啞狂亂的笑——
忽然,有人隔著袖子,握住她手腕。
白霜行猛然回神。
血霧太濃,她看不清身前那人的背影,隻見到一隻修長有力的手。
季風臨輕聲問“還好嗎?”
“嗯。”
白霜行“你呢?”
對方很低地笑了一下,答非所問。
季風臨說“快到了。”
身邊的人影仍在大張著嘴,漆黑的空洞好似深淵,從中溢出不堪入耳的詞句。
白霜行凝神望去,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來到走廊儘頭。
這裡臨近梁玉的辦公室,彙聚了最多的惡意,因此,也最為黑暗陰森。
密集的影子快要凝成一堵厚重圍牆,毫無征兆地,季風臨忽然回頭,垂眸看她一眼。
“白霜行。”
他揚了下嘴角,即便在這裡,語氣依然柔和“你一直往前。”
在恐懼症的作用下,他的嘴唇和手指骨節都在發白——
下一秒,不帶絲毫遲疑地,季風臨邁步上前。
他的身形挺拔高挑,踏入密密麻麻的影子裡,立刻被吞沒。
更多人影朝他聚攏,像是嗅到血腥味的禿鷹,在它們移動的間隙,空出足夠一人穿過的通道。
他握著白霜行手腕,用力前推。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
白霜行對此心知肚明,抓準時機從通道穿過,在季風臨鬆手之前,伸出大拇指,在他手腕上輕輕扣了扣。
這是“放心”的意思。
倒計時,還剩最後一分鐘。
沒有了人影的糾纏,視野變得開闊許多。
雖然在精神分裂症的影響下,眼前還是充斥著光怪陸離、色彩斑斕的萬花筒,但至少,精神不會那樣恍惚。
白霜行深吸一口氣,快速前衝。
倒計時,最後三十秒。
遊蕩的人影向她聚攏,有的抓住她腳踝,有的拉住她右手。
回旋不定的漩渦與萬花筒彼此交映,夾雜有一道又一道的重影。
耳邊的尖叫趨於悲泣,在最後一聲癲狂叫罵響起之前,白霜行伸手,握住辦公室冰涼的門把手。
她用力按下,在嘈雜不堪的幻象裡,聽見吱呀一聲響音。
屋子裡沒亮燈,很暗,但沒有紅霧。
一輪圓月懸在窗邊,投下淡黃色的細碎光暈,讓她勉強看清身前的一切事物。
這是一間很普通的辦公室,桌椅整齊,被整理得一絲不苟,唯一突兀的,是靜靜躺在辦公桌上的那件東西。
幻覺與幻聽,在這一刻儘數消退。
白霜行支撐起精疲力儘的身體,一步步往前。
那是一把刀。
刀鞘漆黑,刀身筆直,除了刀柄上的一抹繁複金紋,再沒有其它裝飾。
即便如此,當它靜靜躺在那裡,仿佛能把整片夜色一舉割裂,擁有令人挪不開視線、強悍無匹的力量。
她還沒說話,陡然間,一抹影子出現在長刀旁側。
並非是走廊裡大張著嘴的黑色怪物,眼前的男人頎長健碩,留有一頭長及腳踝的黑發,絲綢般綿延下墜。
他隻穿了件簡簡單單的長袍,雙足赤裸,五官則是淩厲而精致,鋒芒畢露。
男人瞥她一眼,帶著幾分囂張和桀驁,指了指桌上的長刀。
下一個眨眼的瞬間,他消失不見。
刀。
腦海中,黑色煤球加快語速把它從刀鞘裡取出來!
白霜行當然知道。
不等它說完,她便已快步上前,握緊長刀刀柄。
刺骨的陰寒撲麵而來,白霜行皺眉,手中用力——
錚!
長刀出鞘,發出龍吟般的澄澈嗡響。
刀身之上血跡斑斑,纏繞有絲絲縷縷的深黑色氣流,此刻刀光迸裂,猶如銀瓶乍破,水光傾瀉,猝然漏了滿室。
刀光比月色更甚,白霜行聽見一聲低笑。
這樣就沒問題了。
煤球般的黑色小人雙手環抱在胸口,懶洋洋睨向身邊的白大褂
我數三二一,解除對你的保護後,在魂魄消散、被踢出白夜係統時,你趁機逃進這把刀裡,聽清楚了嗎?
099……啊?刀?
這是老子的妖刀,能儲存魂魄,讓你不至於變成空氣。
黑色煤球一如既往語氣暴躁想魂飛魄散嗎?
白霜行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她覺得,這位“監察係統444號”,暴躁易怒的脾氣不像是裝出來的。
所以。
白大褂小人睜圓雙眼,不敢置信我、我不用死了?
修羅冷冷覷它你早就死掉——
話沒說完,就見身前撲來一團白影。
099一把將它抱住謝謝前輩!前輩果然是好心的煤球……不對,是好心的修羅!
黑色的小人用力按住它腦門,試圖往遠處推。
第一,對於惡鬼而言,‘好心’是一種羞辱;第二,我不是你前輩,彆這樣叫我;第三,以後要是再敢碰我,我就——
這家夥怎麼回事?正常鬼魂見到它,不應該戰戰兢兢瑟瑟發抖嗎?
算了。
它嘖了一聲一報還一報而已,白夜崩潰的時候,你不是一個勁讓我快逃麼。
它不是沒心沒肺的惡
棍,即便是惡鬼,受了善待,也懂得回應。
我那不算什麼。
099有些不好意思前輩比我厲害多了!刀也很酷,很好看!
修羅……
沉默片刻,煤球揚起下巴,壓住一絲嘚瑟的笑,佯裝漫不經心地回答
算不上厲害,一般般吧。
走廊外。
自從白霜行拔刀出鞘,惡鬼修羅的力量震懾四方。
燈光熄滅,憧憧人影消失不見,唯有黑暗如潮水湧來,吞噬整條長廊。
季風臨靠坐在窗前,低垂了頭,竭力調整呼吸。
黑暗恐懼症正在逐漸消退,精神上的壓迫感需要一段時間來緩解。
他微微閉上雙眼,不去看身邊濃鬱的夜色。
腦袋很疼。
就算知道不會有危險,恐懼症帶來的威懾還是無法消抹,早在踏上五樓時,他就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窒息。
心慌意亂,如同有利爪不斷抓撓,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在瘋狂叫囂,渴望著逃離。
直到最後,連呼吸都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
閉眼後,視野之中一片漆黑,反而讓他愈發壓抑,正要睜眼,手臂被人輕輕戳了戳。
季風臨抬頭,在近乎於無的月光裡,見到白霜行。
她腳步很輕,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身前,小半身形隱沒在夜色中,雙眼倒是澄然安靜,倒映出一片月色。
少年下意識揚起嘴角“完成了?”
“嗯。”
白霜行渾身疲憊,走到他身旁,也坐上窗台。
手裡的長刀被她放在一邊。
走廊裡的人影消散之後,這裡變得安靜許多。
“這把刀——”
按耐住心口的躁意,季風臨側過頭,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隻說出三個字,他怔然愣住。
深夜幽寂,月亮被烏雲遮掩,隻露出幾點少得可憐的混沌光暈。
暗色四合,而在白霜行指尖,悠悠燃起一簇幽藍火焰。
這是懲處惡鬼的凶戾業火,象征著殺戮、罪孽與死亡。
而此時此刻,它是唯一的光源。
——他的恐懼症,她一直沒忘。
白霜行沒說話,眨了眨眼。
在她的印象裡,季風臨永遠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無論遇到怎樣的危險,始終麵不改色。
但當這簇微弱的火光亮起,破天荒地,他露出怔忪與茫然的神情。
連續奔波這麼長時間,剛才又受到了恐懼症的侵蝕,少年硬挺雋秀的臉上蒼白如紙,嘴唇同樣看不出血色,如同易碎的瓷。
或許覺得驚訝,他的睫毛顫動幾下,喉結上下滾落,終究沒開口。
不知怎麼,讓白霜行想起受寵若驚後,有些害羞的小狗。
“焚心之火,還剩下最後一點使用時間。”
白霜行笑了笑,火焰蔓延,從指尖而起,覆上她掌心。
隻要小心控製,業火就傷不到她。
“有沒有好點?”
白霜行仔細觀察他神色“還會害怕嗎?”
季風臨……
沉默幾秒,季風臨側開視線“我沒覺得害怕。”
耳邊響起她歡愉的輕笑。
“今天好累——!等離開這場白夜,一定要好好休息幾天。”
察覺到什麼,白霜行扭過頭去
,遙遙望向窗外的天邊,笑意更深“快看。月亮出來了。”
有淡金色亮光鋪陳而開,無聲驅散八方夜色。
不知怎麼,季風臨沒有第一時間抬頭,而是用餘光掠過她,以及她手中的那一簇火焰。
使用期限到了儘頭,幽藍業火倏忽晃動,消散的瞬間,化作一縷清風般的微光。
微光融入沉寂的夜晚,好似一個溫柔的引子。
隨它而來的,是一束輕柔月影,一陣不再裹挾有腥臭味道的冷風。
第三病棟中,斑駁血跡渾然剝落,堆積如山的怪物屍體無影無蹤。
屬於殺戮與癲狂的地獄落幕褪去,由人類主導的世界,終於重新步入正軌。
季風臨無聲笑笑,隨著她的視線抬起眼眸,在濃墨般的天邊,望見久違的清亮明月。
他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