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洄站在一旁等待,也覺得卡爾辛苦,但實在做不出更熱情的模樣,他在車上服下藥,昏昏沉沉,直到抵達外婆所在的醫院。
她昏迷了多日,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清醒。卡爾在一旁陪伴了一小時,蘇洄一直催促他回去工作,他始終不同意,直到他保證不會再亂跑。
“那我先去你說的倉庫把東西搬過去。”卡爾笑著說。
蘇洄沒辦法拒絕。
護工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安靜的病房裡隻有儀器的嘀聲,一下接著一下,漫長又孤獨,蘇洄始終握著外婆形同枯槁的手,趴在她床邊,感到難捱。
晚上七點,他感覺外婆的手動了動,護工起身,趕緊叫來了醫生和護士。
“病人清醒了,等一下還是要做個檢查。”
蘇洄連忙點頭,詢問他們現在的注意事項,並一直用自己的手握著外婆的手。
等到醫生護士都走後,護工也適時離開。
蘇洄看著睜開眼的外婆,不禁眼圈泛紅。
外婆帶著呼吸罩,鼻子插著氧氣管,就這樣看著蘇洄,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嘶啞。
“小洄……”
“我在。”蘇洄忍住眼淚,也不想讓她發覺自己在鬱期,於是努力做出開心的模樣,“外婆,痛不痛?”
外婆閉了閉眼,輕輕搖頭。她似乎想說什麼,蘇洄湊過去,卻聽到她說的是“一宵”。
蘇洄身子一頓,“他怎麼了?”
“我昨天看到他……站在旁邊……”外婆沒多少力氣,說話有些困難,斷續道,“他沒怎麼變……”
蘇洄沒想到他昨天也在,忽然感到難過,點了點頭,又搖頭,“變了很多,你不覺得嗎?”
外婆露出一個笑,“是不是……他幫我們……”
蘇洄點頭,“嗯,手術和病房都是他安排的,你並發症犯了,他還坐飛機過來看你。”
外婆顯然有些誤會,“你們又……”
蘇洄立刻否認,“沒有,我們……”
一時間,他搜尋不到一個準確的詞形容他和寧一宵現在的關係,於是直接道“他快要結婚了,未婚妻很漂亮,家庭也很好。”
外婆蹙了蹙眉,“是嗎?和女孩兒……”
蘇洄知道她的意思,畢竟外婆親眼見證過他為了寧一宵發瘋的樣子,但那些早就過去了,他也隻能解釋,“外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和他其實也隻交往過六個月,甚至隻認識了半年多,也已經分開六年了。六年裡會發生什麼,誰知道呢?”
他說的每一句都出自真心,寧一宵的為人他很清楚,即便是向上爬,他也從不會傷害任何人,願意結婚,說不定也是真心喜歡。他做不出欺騙彆人的行為。
六個月真的很短,六年卻很長。漫長的六年時光,寧一宵可以和任何人度過很多個月,很多很多天。
“聽說他未婚妻是他研究生的校友,說不定他們都在一起好久了。他……也沒說過自己隻喜歡男生,以前也有很多女生追他。”
他垂了垂眼,“寧一宵幫我們,說是因為很感激你,他很謝謝你過去支持過他。”
外婆閉了閉眼,搖了搖頭,笑容苦澀,便不再繼續了。
蘇洄也不說了,叫了醫院的餐點,給外婆喂了些湯水,和她說話,見她累了,便扶著睡下,等她睡著,自己才去外麵抽了根煙。
才抽了半根,卡爾便來了。
他們隔著夜色望了彼此一眼,蘇洄便知道,鳥籠已經準備好。隻不過比起過去那個密不透風的金絲籠,現在這一個,他困得更心甘情願。
想到這個詞,蘇洄的道德感不禁鞭笞自己,虛偽又軟弱無能,廉價又故作清高。
房子離這座醫院不過八分鐘車程,很快就到了,乘坐裝潢精美的電梯上至頂樓,這裡隻有一戶。
“對了,你先換一下密碼吧。”卡爾設置了門鎖,等待蘇洄輸入。
蘇洄沒太思考,輸入了外婆的生日。
“好的。”
門打開,蘇洄被帶進去,迎麵便是一整片落地窗,窗外是繁華的曼哈頓夜景和中央公園,美得很有衝擊力。
腦海中不由得泛起六年前的一些記憶,蘇洄感到痛苦,便轉過臉,不再去看。
“這其實是sha買的第一套房產。”卡爾笑著說,“創業階段其實他一直都在灣區,不知道為什麼,置業的時候第一個就考慮了紐約,這裡還挺貴的。”
蘇洄都聽見了,但沒回應,隻問“我住哪一間比較好?”
“當然是主臥。”卡爾打算帶他上去,從樓上走下來一個傭人,中年女性,墨西哥裔。
她立刻對蘇洄鞠躬,“您好,我是科菲。”
“科菲是專業的陪護人員,她是有療愈師的證件的。”卡爾解釋說,“明天還有一個私人廚師會來。”
蘇洄也回了個禮,轉頭對卡爾說,“我不住主臥了,一樓有客房吧,我住一樓就好。”
卡爾拗不過他,隻好帶他去一樓一直空著的一間側臥,“這裡連著書房,你應該會喜歡。”
蘇洄點點頭,“謝謝。”
“那我讓科菲幫你收拾一下行李。”
蘇洄溫和地拒絕了,“我自己可以。”
房間裡很快隻剩下他一個。
這裡明亮而寬敞,地處紐約市的中心,一間次臥幾乎就是他租住房子的一大半麵積,到處都是著名設計師的作品,連一張地毯都造價不菲。
但蘇洄卻感到極度地不安全,甚至是壓抑。
他衝了澡,發現浴室裡沒有任何尖銳物品,鏡子是非玻璃材質,很堅固,剃須刀的刀片不可拆卸,甚至連牙刷的底部都是圓鈍的。
出來後,他開始收拾衣服,衣櫃門打開來,裡麵的掛衣杆也是經過特殊設計,是傾斜的,所以每一個衣架都帶有定製的卡槽,而且上麵印著[無法承擔重物]的提示語。
鋼化玻璃的落地窗打不開,還覆著一層百葉簾,房間裡沒有吊燈,是內吸燈環,四角沒有任何突出的壁燈,沒有繩索,就連房間裡的充電線都是短的。
蘇洄身處一個被設計得無比安全的空間裡,卻無法入眠。
他想知道寧一宵為什麼會買下這套房子,和他們第一次約會時、他的無心之言有關嗎?
為什麼要把這裡設計成這樣,是不是過去自己的自殘給他留下太深刻的陰影。
就像小時候,寧一宵被他相依為命的媽媽拋棄那樣,再也走不出來。
蘇洄厭惡自己的脆弱和殘忍,但也無可奈何。他就像一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玻璃片,虛有其表,誰握在手裡都會痛。
無論怎麼說,隻要不和他見麵,他就可以說服自己隻是個陌生人。
在這裡睡不安穩,蘇洄很早就醒來,隻是躺了很久才離開這個房間,客廳裡一個穿著廚師服的人站著,看樣子是華人,他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叫馬克,要為他製作早餐。
蘇洄這才發現,原來廚房裡的刀具都被鎖了起來,密碼隻有這位私廚知道。
“謝謝你馬克,我不是很餓。”蘇洄說,“不用幫我做。”
“還是要一點的。”
令他驚喜的是,馬克還會說中文,帶一點上海口音,“早上起來要吃點東西,我給您做碗陽春麵,少放點麵條,吃個爽口。”
“好吧。”停留在這間大房子裡,蘇洄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身上有一部分皮膚像鱗片似的,一片一片掉下來。他忍不住又回到浴室,洗了個澡。
出來時,蘇洄用毛巾擦拭頭發,發覺頭發又長長了,看上去很不精神,門鈴聲忽然響起,科菲在收拾東西,馬克又在煮麵,蘇洄想了想,自己走過去。
他沒有看貓眼的習慣,因為小時候看過一部恐怖片,導致一直很害怕貓眼。
門鈴聲響個不停,蘇洄手握住門把手,開了鎖,將門拉開來。
來客是一個戴著白色墨鏡的混血兒,個子很高,穿著一件花襯衫,看上去就像是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的人。
在見到蘇洄的瞬間,他愣了愣,懸在半空打算敲門的手也頓住。
蘇洄試探性詢問“你是……”
沒想到對方反應怪極了,先是確認了一眼門牌號,又看回他,啪地把墨鏡往上一抬,接著湊近了仔細盯他的臉。
然後發出了一聲字正腔圓的——
“我操……”
蘇洄起來服過藥,本就昏昏沉沉,頭腦混沌,被他這一聲弄得懵在原地。沒想到這家夥還不消停,睜著一雙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猛地拍了一下腦門,拿出手機,邊撥號碼邊吐槽,“怪不得給他弄得五迷三道的……”
蘇洄想問他是不是找寧一宵,沒想到還沒開口,這人便走了,隻不過電梯間還回蕩著他的聲音。
“我操……我真服了!”
好奇怪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