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日!
蘇洄的離家出走其實並非臨時起意,他早就想逃,卻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
他的處世態度一向都是逃避,過去的反抗也都很短暫,收效甚微,至多在外晃蕩一夜,然後老老實實回到家裡受罰,唯獨這一次,蘇洄並不打算再回去。
寧一宵給了他歸屬和勇氣,讓他可以義無反顧地叛逆一場。
儘管已經離開家半個月,可每到關了燈,黑暗中,蘇洄還是會想起那天的爭吵,那是他記憶裡最大的一次,外婆不在,外公幾乎說了所有能說的重話,甚至將媽媽也牽扯進去。
[你從小到大就被嬌生慣養,知不知道現在季家的勢力大不如前?我老了,也早就退休了,出門在外彆人也不過是賣給我這張老臉一個麵子,真以為還像以前那樣呼風喚雨?
我事事為你籌謀,一把老骨頭,舔著臉替你挑個門當戶對有前途的丫頭,你呢?直接把你的病都抖落出來,是想全天下都知道我有個神經病的孫子?
像你這種不中用的孩子,根本撐不起一個家!恨隻恨我季泰履沒生出兒子,後繼無人!]
原本季亞楠也因為蘇洄的貿然行事而頭疼,可聽到親生父親的這番話,隻覺得心寒。
當初她上大學,選擇從政,季泰履根本不支持,隻因為她是女孩兒。自主地選擇了伴侶,違背父親意願,同樣沒有得到認可,後來丈夫離世,她接管了亡夫留下的公司,更是被季泰履說成是不務正業。
生下來的孩子明明天資聰穎,可偏偏生了這樣的病,成了她一生的痛。
她從來沒有被自己的父親誇過哪怕一句,甚至還不如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受他器重。
蘇洄也覺得可笑,他原以為這場強製的“相親”是季泰履擔心他的人生,騙也要騙來一個人同他這樣的精神病人結婚,沒想到這隻不過是他維係家族榮光的政治聯姻。
怪隻怪蘇洄自己太天真,事實上,當外公將自己的資源和人脈都傾注給徐治的時候,他就應該清楚,親情和血緣對他這樣看重名聲的人一點也不重要,抵不過一個爭氣的女婿。
因此他很直接地告訴外公,如果有的選,他一點也不想生在這個家裡,一點也不想做他的外孫。
蘇洄是個柔軟的人,這幾乎是他說出的最重的話。
這些爭吵的細節都刻在他腦海裡,但蘇洄並沒有細致地告訴寧一宵,一是覺得寧一宵工作和學習都很辛苦,不想再為他平添負擔,二是他鐵了心不打算回去,覺得這些已經發生了的事無法改變,也不再重要。
和寧一宵一起度過的時光,幾乎是蘇洄二十年來最輕鬆的一小段人生。
他可以每天與喜歡的人相擁入眠,和他一起為了確鑿的未來而努力,可以每天一起醒來,互道早安,這是過去的蘇洄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寧一宵早上起得很早,會做一些簡單的早飯,然後和蘇洄一起洗漱,並排擠在很小的洗手間,偶爾隔壁的室友會路過,本來在親昵打鬨的兩人會突然分開,假裝成不熟的樣子,各洗各的。
他們會一起擠地鐵,寧一宵的手臂是最安全的屏障,蘇洄喜歡麵對麵和他站著,看著寧一宵笑。
寧一宵會歪頭,低聲問他“笑什麼?”
蘇洄踮起腳,貼到他耳邊小聲說“你襯衫沒扣好,都能看到吻痕。”
寧一宵很無奈地把扣子扣到最上一顆,等到離開地鐵才對他說,“昨晚不是提醒過你,不要弄到這麼明顯的地方。”
“怕什麼?”蘇洄很是無所謂,“反正你這樣的人,傻子都知道不可能是單身,正好擋擋大帥哥的桃花。”
寧一宵隻覺得這都是他的歪理,“彆人隻會覺得我精力過分旺盛,每天加班還有時間做這些。”
蘇洄笑了,湊過去小聲說,“你本來就是啊。”
周五的晚上是他們的采買日,附近超市七點後會打折,加上星期五會員日,很多東西都會比以往劃算。
事實上,寧一宵認為逛超市很浪費時間,他一個人生活時大多是事先想好缺什麼,然後最快速度買好回去,但蘇洄非常愛逛超市,仿佛超市是他作為成年人的遊樂場。
他喜歡和寧一宵肩並肩一起挑選水果,或者是在水產區看魚,也很愛去糧油區,挨個兒把手伸到裝著各種穀物的米桶裡,比較一番,告訴寧一宵哪個最舒服。
“我比較喜歡這個茉莉香米,還有東北大米。”
寧一宵逗他,“你可以寫張紙條,貼這兒。”
“寫紙條乾什麼?”蘇洄問。
寧一宵抿著笑意,一本正經“提醒那些把手伸到米桶的小朋友,畢竟你已經做過調研了,可以讓他們直接找到最舒服的兩個種類,不用這麼麻煩,一個個試。”
“寧一宵,你諷刺我!”
蘇洄喜歡打折,很愛吃那裡便宜的兒童牛排。
寧一宵想,蘇洄可能隻是吃慣了好的,想吃點不一樣的。
但新鮮感總會褪去,他不可能一輩子愛吃廉價的食物。
寧一宵是被現實反複捶打而長大的人,連享受和蘇洄在一起的快樂都倍加小心,生怕這些都隻是泡影。
事實證明,他的人生永遠都逃不過墨菲定律,越害怕什麼,什麼就越容易發生。
這些的確不牢靠,隻需要蘇洄的一次抑鬱發作,美麗的泡影就全部傾覆。
之前的抑鬱期,蘇洄都躲在家中,寧一宵隻能透過電話聯絡接觸他,並不像現在這樣直觀地麵對愛人的另一麵。
他的靈動、亢奮、充滿魅力的言語和思考都在一瞬間泯滅了,除了一副不會回應他的空殼,什麼都沒有。
在蘇洄抑鬱發作之後,寧一宵請了好幾天的假,留在家裡照顧他,但蘇洄的冷漠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無論他說什麼,蘇洄都不會回答,眼神空洞地望著牆壁,就算親吻,也不會有反應,甚至會惹他流淚。
反差太大,寧一宵花了很長的時間消化,也早已習慣不傾訴自己的疲倦和負麵情緒。
隻是公司要求他回去實習,請假太多會對他之後開具實習證明造成影響,而蘇洄也比剛開始進入鬱期狀態好了一些,寧一宵不得不回去。
可他沒想到,就在自己返回公司實習的第一天,室友王聰就給他打了緊急電話。
“你快回來!蘇洄在廚房拿著水果刀要割手腕!”
寧一宵大腦一片空白,直到趕回去親眼看到蘇洄癱坐在廚房的地板上,手腕的表皮留有一道淺的血痕,都無法理解發生的一切。
“還好我發現得及時,好像就是皮外傷,快帶他去醫院吧!”
如果王聰再晚一步,會發生什麼?寧一宵不敢想。
他帶蘇洄去了醫院,陪他住院治療,期間蘇洄一言不發,好像並不認識自己。
醫生叫他出去,告知他蘇洄目前的情況,“病人的病史很久了,雙相對他情緒造成的影響是非常大的,鬱期的自殘傾向很嚴重。你是他朋友?”
寧一宵並不想承認這個頭銜,但這並不重要,所以他點了頭。
“他躁期的狀態如何?”
“每天都很開心。”寧一宵如實說。
醫生聽了,很嚴肅地解釋說“病人開心的狀態也並不一定發自內心,他的快樂很可能是建立在輕躁狂的基礎上,中樞神經遞質代謝異常,或是神經內分泌功能失調,他所表現出來的快樂也好,興奮也好,都不是真正的情感,而是一種病理反應。打個比方,輕躁狂時期的人就像是處於熱戀中,頭腦發熱,覺得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
聽完這些,寧一宵變得有些沉默。
“我知道了。”
他一時想不出還要說什麼,獨自回了病房。在藥物的作用下,蘇洄已然睡著,多人病房不算安靜,燈也開著,寧一宵走過去,果不其然發現睡著的蘇洄還皺著眉。
他俯身過去,手指輕輕揉開蘇洄緊皺的眉,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動作很輕地撩開蘇洄病號服的袖子,看了一會兒他手腕包紮的傷。
傷勢不算重,護士隻是為他包了薄薄一層紗布,但寧一宵還是覺得很痛。
某個瞬間,醫生的話再次回響於耳邊,寧一宵的腦中閃過一絲過去從未有過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