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洄卻知道,那一晚雪夜過後,他們其實就沒有天亮了。
他已經被帶走了。
“我去了你家,你外公給我看了你寫在信紙上的東西,告訴我,你其實並不喜歡我,隻是因為生病對我釋放了類似喜歡的信號。”
“你相信了?”蘇洄有些委屈。
寧一宵碰了碰他的臉,“當時信了,因為我那時候確實不夠好,也一直不明白你喜歡我什麼,看了那些,好像很多事都合理了。”
他垂了眼,“後來從你家出來,我騎著自行車打算回學校,路上被一輛車撞了,司機肇事逃逸,留我一個人在雪地裡,本來我以為我會死掉的,還覺得很解脫,結果被人救了,我在醫院裡昏迷了十天。”
寧一宵忍不住感歎,“十天……如果我沒有遇到車禍,這十天我去上海找你媽媽,或者你外婆,應該總能追問出你的下落吧。”
造化弄人。
蘇洄卻根本不在意“如果”,他伸手摸著寧一宵的腿,“就是因為那次車禍,你受傷了,是嗎?給我看一下,你都不給我看。”
架不住他可憐兮兮的眼神,寧一宵想了想,還是把已經被蘇洄哭濕的上衣脫了,時隔六年,第一次與他坦誠相對。
他的肋骨、左手手臂內側,還有後背都留有傷疤,縫合的傷口很猙獰,每一處都是寧一宵數年來的陰影。
蘇洄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整個人都在無意識地發抖。
“我可以摸一下嗎……”
寧一宵笑了,“當然。”
蘇洄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哽咽著問,“疼嗎?”
“不疼。”寧一宵怕他難過,語氣很輕鬆,“早就好了,隻是看起來有點嚇人。”
蘇洄靠過去,嘴唇很輕地貼上他的傷疤,吻了吻,眼淚落下來。
“還有你的腿,也受傷了。”
“腿傷的比較重。”寧一宵環抱著他,“複健花了快大半年,一開始我都放棄了,心想著要不算了,後來還是堅持下來了,所以我晚了一年出國,在s大就隻好更努力一點,提前畢業。”
實際上,寧一宵那時候也很害怕,躺在病床上,他總會想,萬一蘇洄哪天後悔了怎麼辦。
假如他回來了,找到自己怎麼辦。
他不能就這樣變成一個廢人。
“其實我之前偷偷存了一筆錢,本來打算我們一起留學的時候用的,我記了賬,名目寫的是小貓飼養基金。”
寧一宵語氣裡的笑意漸漸淡去,“後來這筆錢也救了我,雖然沒能繼續飼養小貓,但是給小貓攢的錢,付了我住院時的很大一部分開銷。”
蘇洄已經不忍聽下去,他想象得到當時的寧一宵有多無助。
他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發生了那麼重的車禍,甚至沒有一個可以照顧他的人陪在身邊,全都要靠他自己扛下去。
蘇洄滿心愧疚,自己如果沒有在那天晚上對他提分手,這一切說不定都不會發生。他不會再第二天來他家,也不會遇到突發的車禍。
但寧一宵似乎洞悉蘇洄的歉疚,對他說“這些都過去了,後來我知道,其實這場車禍並不能算是偶然,交警調查的時候給我看過錄像,那個人我認識,他和我媽媽也有過恩怨,反正他也惡有惡報了。”
寧一宵省去很多內容,不想在這時候提起不想提的人,隻想寬慰蘇洄,便抱住他,故意說“這些疤是不是很難看?”
蘇洄立刻搖頭,“不難看。”
“是嗎?但我覺得很嚇人,都不敢在你麵前脫衣服。”
蘇洄捧住寧一宵的臉,親了親他的嘴唇,“一點都不嚇人,不要這樣想,我會難過的。”
“你可憐我嗎?”寧一宵問。
蘇洄搖頭,一被寧一宵誤解,他就表現得有些著急。
寧一宵蹭了蹭他的鼻尖,輕聲說“不要可憐我,小貓咪,喜歡我吧。”
蘇洄毫無辦法了。
“我已經很喜歡你了。”
寧一宵撫摸著他光滑的腰,吻了吻蘇洄的鼻尖,“還不夠,要更喜歡我,完全離不開我才行。”
“好。”蘇洄乖順地點頭,手搭在寧一宵後頸,撫摸他的發端。
寧一宵湊過來,和他接了一個溫柔綿長的吻,不夾帶情欲,隻是嗬護與安撫。
他們都知道,這數年的空白與缺憾並非一日就可以填補,所以很默契地暗自決定,要一點點找回兩人丟失的一切。
蘇洄溫柔地撫摩著寧一宵的傷口,輕聲喚著他的名字,給他哼了很舒緩的曲子,終於將疲累的寧一宵哄睡著。
而他也始終沒有離開,而是很安靜地躺在他懷中,任寧一宵不安地抱緊,指尖輕輕觸碰他的眉眼、鼻梁、唇鋒,下巴,對他所熟悉的每一處,在心底小聲地打招呼。
你好嗎?
好久不見。
你又屬於我了。
蘇洄還沒來得及細細對每一個陌生的疤痕說話,寧一宵似乎做了噩夢,一下子把他抱得很緊。
蘇洄立刻抬起頭,卻發現寧一宵在夢中落了一滴淚。
他連眼淚都很倔,落到山根便停留,沒有滑落,蓄起一小片晶瑩的湖泊。
“不要怕。”蘇洄吻去他的眼淚,“我在這裡。”
再也不會消失了。
睡了兩小時,寧一宵醒了過來,發現蘇洄也睡著了,他擺弄了幾下熟睡的小貓,覺得十分有趣,但工作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打過來,催得他不得不起身處理。
“sha,ed那邊現在要開一個臨時會議,你方便的話也過來一下吧。”
沒辦法,寧一宵隻好留下字條,放在床頭櫃,自己換了衣服外出工作。
蘇洄這一覺睡得很沉,他很久沒有這麼安心,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後知後覺的,他發現寧一宵並不在身邊,這才看到他留的字條。
[臨時有個會,會儘快回來,醒了給我發消息,我叫了餐,你記得吃。——寧一宵]
蘇洄聽話照做,給他發了消息。
[小貓我醒了哦。]
他起身洗了把臉,回到房間收拾了一些外婆的東西出來,正打算出去買點她愛吃的,忽然寧一宵的電話打來。
“文件?電子的?”蘇洄從玄關撤回,聽著寧一宵在電話裡的吩咐上了樓,打開他的筆記本。
“密碼是什麼啊?”蘇洄問。
“你的生日。”
蘇洄耳朵微微發燙,“哦”了一聲,輸入了自己的生日,果然解開了。
“嗯……d盤,等等,你慢點兒說,路徑太長了。”蘇洄沒想到寧一宵的文件夾這麼多,還一個套著一個,都是差不多的日期加英文,很難分辨。
“找到了,我發給你。”
“謝謝,記得吃飯。”
“我知道啦。”
電話掛斷,蘇洄忽然發現這些命名方式都差不多的文件夾裡,夾著一個很不一樣的名字——[elehant]。
看到這個名字,蘇洄心猛地跳了跳,鬼使神差的,他點開了文件夾,卻發現裡麵是一個視頻,日期顯示是兩年前。
儘管他知道,隨便打開彆人的文件不是正確的事,可蘇洄還是沒能忍住。
視頻開始播放,他聽到了一些陌生的語言,是第一視角,畫麵中是看上去非常炎熱的地區,烈日炎炎,環境不算乾淨,路邊的處理箱裡堆著草料和糞便,並不像是寧一宵會去的地方。
突然間,他聽到寧一宵的聲音,說著英語。
“是這裡嗎?”
一旁出現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點著頭,“沒錯,前麵就是飼養基地。”
“可以麻煩您幫我拿一下攝像機嗎?我想錄個視頻。”
“好的,沒問題。”
攝像機交接,畫麵搖晃了一陣,恢複穩定。寧一宵終於出現在鏡頭之中,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裝,戴著黑色棒球帽。他向前走著,進入一扇門,來到一群大象麵前,湊過去,垂眼細細檢查了他們脖子上掛的牌子,回頭看了一眼攝像機鏡頭。
“就是他們。”
蘇洄愣住了。
畫麵中的寧一宵從背包裡拿出一個口琴,放到唇邊,對著眼前可愛的七隻大象,吹出了七音階。
[do、re、i、fa、l、、si]
吹完後,他笑著摸了摸每隻小象的鼻子,一點也不覺得他們臟,用很小的聲音說了中文。
“你們好可愛啊,和他一樣。”
但蘇洄聽得很清楚。
下一刻,寧一宵回頭,對幫忙攝像的人說,“謝謝你,可以了。”
畫麵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