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極端的手段,薛妤從來不喜歡。
於是隻能之後再查。
過了一刻鐘,先前如大雁般沉入夜色的黑衣人飛速奔了回來,模樣格外狼狽,一頭被一絲不苟梳起的發被打得散開,右手死死捂著左手臂膀處,鮮血止不住的一路淌出來,氣息紊亂得像是體內在經曆一場火山噴發。
左手臂膀往下,齊齊斬斷,空蕩蕩一片,格外滲人。
顯而易見,既沒有搶到東西,又賠了一條手臂。
血腥氣在溯侑眼前成百,成千倍放大。他像是被一盆涼水潑中,身體徹徹底底僵下來。
那些噴湧而出的殷紅血滴,對成長期的大妖來說,是致命的引誘。
有一瞬間,溯侑幾乎忘記了背後時時盯著的那股殺意,也忘了眼下的處境,他隻想不顧一切撲上去,吸食新鮮的血肉,再將這城南用一把火燎遍。
他骨子裡需要那些東西,渴望那些東西。
溯侑的手掌緩緩握攏,重而急地閉了下眼,艱難算著身後那人出手的時間,喉結幾乎是不受控製地上下滑動,氣息如岩漿般滾熱,兩腮紅得像是重重塗上了姑娘家新製的脂粉,濃墨重彩的兩筆。
他的狀態受血氣的影響,變得越發惡劣,腦中繃著最後一根理智的弦,搖搖欲墜。
那根弦不是仁義道德,世俗成見,不是人們臉上將會掛著的驚恐和稚子無辜的啼哭。
那根弦叫薛妤。
他從來沒將自己看得很高很重,於是知道,若是真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必身後藏著的那位出手,薛妤會親自了解他。
他可以死在敵人手中,可以被拋屍荒野,化為膿水爛到泥土裡,可唯獨,他不想死在薛妤手裡。
不想叫她知道,她花了心思認真培養,覺得尚能有救的人,骨子裡還是這樣卑劣,醜陋,不堪的東西。
冰火兩重天的儘頭,理智徹底支撐不住的前一刻,他腰間的靈符恰到好處地燃燒起來。
朝年的聲音傳出來“溯侑,你在哪呢?我怎麼沒在執法堂看見你?”
溯侑舔了舔唇,默了片刻,開口時聲線難得的啞著,像一捧粗糲的砂“我、沒在。”
朝年在寒風中吸了吸鼻子,聲音刻意壓低著,顯得有些著急“你快回來。我們這突然出了點變故,女郎讓我收集整理宿州和周邊城池所有世家的資料。”
“女郎為留下鬼嬰強行動用封印,受了不輕的傷,方才還吐了血,我實在放心不下,將輕羅和梁燕留下整理了,但女郎要得急,她們兩個沒你懂那些,需要你幫忙才來得及。”
溯侑熊熊燒著的一腔滾燙血液被幾個字眼鎮壓下來,他瞳仁裡映著天穹上一輪彎月,聲音輕得能揉碎進夜風裡“受傷了?”
他的尾音勾著,現出一點不近人情的漠然,反正聽不出什麼關心的受牽動的意思。
朝年習慣了他這麼說話,悶悶地嗯了一聲,道“原本一切順順利利的,誰知出了個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又說多了,他潦草地總結“這事說來話長,跟我們先前想的不大一樣,總之你快回來,回來再說。”
溯侑站起身,身影搖搖欲墜,像一根踩在鋼絲線上隨時要掉下去的鳥雀,而原本那些不受控製,躍躍欲試,衝動渴望,通通收斂進身體裡,唯有眼底沉甸甸的黑,昭顯出另一種不同往常的恣睢。
一個城有多大,光是城南這片地區的世家,她就足足看了兩三天的地圖資料。
更彆說周邊城池。
根本看不完,就是看完了,等他們分析出來了,幕後黑手早將一切抹得乾淨,換個地方銷聲匿跡了。
溯侑沒做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他指尖夾著那張薄如蟬翼的靈符,話語冷靜而清晰“朝年,將靈符交到女郎手中。”
這段時間,薛妤信他,看重他,總將重要任務教給他,朝年於是沒問什麼,匆匆說了句“等著。”
身後銀絲一樣的刀光帶出破空之勢,由遠及近朝溯侑站著的方向斬去。
他似是早料到這一幕,身形驀的倒轉,借著腳下磚瓦的著力倏的躍至半空,沾著冰冷濕氣的發被高高束著,勾勒出少年那張美得極有侵占性的臉,全是某種蓬勃抽長的生動之氣。
溯侑的袖中飛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銅鑰匙,箭矢般朝著身後終於現出身形的幕後人而去,還沒等來人看清鑰匙的真麵目,它就在半空中猝不及防炸開,“砰”的一聲,像孩童惡作劇般在半夜點燃的煙花。
來人瞳孔一縮,迫不得已抽身而出改了軌跡,暫避鋒芒。
而溯侑借著這股巧勁,落葉般飄到城南的巷口,朝著最裡麵那座像是在吞雲吐霧的府邸而去,反震的力道將他暴露在外的十指炸得鮮血淋漓,他垂著眼,壓著唇,恍若未覺。
那位斷臂的黑衣人才進府門,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反應都慢一拍,等察覺到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隻見“砰”的又是一聲,他睜著眼倒在絢爛的火光中。
“豎子爾敢!!”身後是那個緊隨而至,卻不得不避著那團光走,怒到目眥欲裂的老者。
靈寶自爆,不認主人,溯侑離得稍遠,也被這樣的力道震得五臟六腑都仿佛騰挪了位,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唇角口鼻處流出的血,抬眼朝府門前的牌匾上望。
這一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隻見牌匾上霧氣不再,而是用正楷提著三個威嚴端肅的字——昭王府。
原來是這樣。
另一邊,靈符才傳到薛妤手中,便是接連兩聲山搖地動般的響動,薛妤霍的起身,遙遙看向雲跡酒樓的方向,像是很快意識到什麼,問“你在哪?”
“女郎。”溯侑長而瘦的指骨根根收攏在斷臂黑衣人的喉骨處,直到一聲聲傳來清脆的碎骨聲,他才慢慢垂手,顫著長長的眼睫,條理清晰地說自己的猜測“與妖僧,鬼嬰有勾搭的,是昭王府。”
“宿州城的資料全部整理好,放在——”
“溯侑。”薛妤一字一句冷了下去,話語中難得帶著點色厲內荏的意思“立刻退出來。”
“臣被圍困。”溯侑璀然一笑,衣擺迎著夜風獵獵作響,仿佛又成了審判台上那個渾身是刺,渾然聽不進任何一句話的樣子,“沒法退了。”
他這輩子活得卑微而艱難,像野草想儘辦法求生,卻自有骨子裡的傲氣,一生不為臣為奴。
這是第一次,好似隻有這樣,才對得起她從審判台上將他救下,接經脈,賜丹藥,給秘笈,又牽著他將他從引妖的陣法中走出來,不遺餘力栽培付出的種種心力。
“一刻鐘。”薛妤噌的邁開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辦法。”
“撐一刻鐘,我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