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侑不甚在意地彎了彎眼梢,凝視薛妤。
她未施粉黛,長而柔順的烏發彩帶一樣靜靜垂到襦裙前後,直到腰際,肌膚呈現出雪一樣細膩的白,生生晃人眼,一雙眼睛仍是冷的,衣袖上,裙擺上卻沾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暖香。
從頭到腳,她都跟這樣破敗,灰暗的地方寫滿了不搭。
“彆說什麼讓我出去的話。”薛妤似乎能洞悉他的想法,紅唇微動“我審過的人,比你想的還多。”
聞言,溯侑伸手捏了捏高挺的鼻脊骨,頗有些無奈地提了提唇角,道“前後沒有講究,女郎要問什麼,問完,就回去吧。”
“這地方,沒什麼好待的。”
薛妤料想他還有話要單獨跟玄蘇說,於是朝右邊走了一步,言簡意賅道“我去處理聖地的爛攤子,這邊,你自己看著辦。”
溯侑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才一點點落下了眼尾的笑,提步去了相反的方向。
順著腳下的方向走出沒多遠,薛妤便看到一間施了術法,掛了小鎖的牢房。她伸手扯了一下,上麵的靈力承受不住那種衝擊,啪嗒一聲落了下來,在空曠的牢房中蕩出一聲接一聲的回響。
裡麵半蜷縮著身體,膝蓋盤在稻草上的中年男子抬眼一看,頓時半直起身,拱手啞著嗓子顫巍巍道“見過殿下。”
審人習慣使然,薛妤坐在他跟前那張長凳上,居高臨下看人時,透著一種不怒而威的冷淡涼薄之意。
“殿下,小臣知錯,小臣也是被蒙蔽的。”白遊連聲喊冤,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跌在一隻妖鬼身上。當年,溯侑在他手底下,吃了不少苦頭,傷重而深,押上審判台時,幾乎隻堪堪剩一口氣,他以為他肯定是活不下來。
可十年一晃而過,他不僅活了下來,還搖身一變,成了鄴都傳人跟前的大紅人,官拜指揮使。
白遊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薛妤冷然旁觀他痛哭流涕的懺悔,這些話語,這些懇求的小把戲,她不知聽了,見了多少,還能看不透麼。
在某一刻,她不耐似的點了點凳邊的紋理,噠的一聲,白遊的聲音戛然而止。
“哪裡錯了?”她問。
白遊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立刻答“小臣受人蒙蔽,輕易聽信人言,有眼不識泰山,誣蔑了指揮使大人,求殿下恕罪。”
說來說去,隻是因為溯侑成了鄴都殿前司指揮使。
薛妤不欲多言,她長指伸出,一根銀絲精準地落在白遊額心,輕輕一扯,白遊的神情在轉瞬間變得呆滯。
搜魂術。
成片的記憶如浮冰般呈現在她的眼前。
六月天,形容狼狽的小少年緊抿著唇被押入聖地中,他早知世道不公,可在短短兩天,審都未審,問都未問的情況下,殺人,滅宗,天性惡劣,罪無可恕的帽子一頂接一頂砸下來時,再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在獄中枯坐了半夜。
彼時,他雪膚黑發,臉上有執拗的倔意,也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總是高高昂著頭,將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眨成不近人情的弧度。
在他以為自己將死時,獄中傳來消息,說天機書選定了他,要帶他上審判台。
他以為,這便是峰回路轉,絕處逢生,聖物會給他應有的公道和真相。
可等待他的,偏偏是天意弄人。
從盛夏到隆冬,他經曆的,是八個月日日不斷的折磨,他無數次被架上刑架,一身猙獰鞭痕,舊傷崩裂,化膿,潰爛,又在新傷中加重,再一點點憑借著頑強的毅力愈合。
臨上審判台的最後一晚,三兩獄卒執事將燒紅的烙鐵印在他漂亮的手腕上,想看他露出如彆的妖族那樣哀哀求饒的神色。
可溯侑吭都沒吭一聲。
他隻是在回牢房時,重而狠地用指腹碾過那道起了無數燎泡的灼燒痕跡,而後在某一刻,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彆的什麼,很快垂頭,略顯狼狽似地眨了下眼。
等他再抬頭時,眼裡最後一點微弱的,黯淡的光亮,徹徹底底不見了。
他渾身上下,都長滿了紮人的刺,即便豁出一條命,活不成了,他也要從欺負他的人身上刮下一塊肉來。
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什麼仁義禮德。
他一句,一個字都不會再信。
最後一片與之相關的記憶在眼前炸開,白遊如遭重創地歪倒在地上,薛妤的指尖卻頓了又頓,半晌,才慢慢收回來,落進寬大的衣袖中。
他從始至終都在遭受汙蔑,仇惡,痛苦。他也曾下定決心,收斂所有情緒,虛張聲勢朝外展露尖利爪牙。
她做了怎樣的事。
才讓他又那樣信任她,事無巨細地替她安排好身邊一切事,寧願豁出自己也要幫她取得天機書任務進展的。
才讓他成了今時今日,跟在她身後,偶爾也會露出一個清雋笑意的十九。
好像沒有。
若真要說有,起先,也不過是一點責任感,一點微不足道,舉手之勞的善意。
薛妤不由緩緩皺眉。
她轉身出去,牢門像是被驟風猛的刮了一下,發出哐當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音。白遊瑟縮一下,咽了咽唾沫,又爬起來,低喃道“殿下,下臣真知錯了,求殿下恕罪。”
薛妤頓了下,轉過身與他對視,極為認真地吐字“恕不了。”
“你們罪無可恕。”
從牢裡一段小道到另一道,薛妤走到關著玄蘇的牢房門口時,正見到那個披頭散發,留著長長指甲的女人像是經受了什麼不能承受的刺激似的瘋狂撲向溯侑,又被一道光環無情地擋住。
半晌,她失力般地跌坐在牆根,揚尖了聲音,格外怨毒地道“你以為攀上了鄴都就一朝得意,高枕無憂了?溯侑,有做夢的時間,你不妨想想自己的後路,那位聖地傳人,還樂意哄你多久。”
“得罪我沒事,你還得罪羲和的人。”
“你——”
“得罪羲和,怎麼了。”薛妤逆光站著,眉眼似乎都被映襯得柔和下來,聲線卻仍是冷的,清的。
玄蘇驀的抬眼,似乎想不到她竟會跟著來這種地方。
溯侑跟著挺直脊背,他很快用帕子擦了擦手,從牢房裡出來,站到薛妤身前,開口道“女郎,走吧。”
“就這麼任她放肆?”薛妤看向玄蘇。
“沒事。”溯侑分外好脾氣地道“羲和會按規矩處理。”
從那邊牢房裡出來,薛妤的眉就沒放鬆過,此刻她抬眼,與他對視,視線再一點點轉到他眼尾那點漸深漸濃的笑意上。
看過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碎片和那些他所經受的破碎絕望。
薛妤頭一次覺得,他還是笑起來更為好看。
“手伸出來我看看。”她點了點溯侑的左手。
溯侑微微一頓,半晌,他掀了掀眼,眼皮上落出一道格外薄情的褶皺,卷起一截衣袖,將那好看的,形狀突出的手腕骨遞到她眼前。
上麵乾乾淨淨,白皙如舊,沒有想象中醜陋而猙獰的傷痕。
他像是猜到她看到了什麼似的,很快又將衣袖放下去,低而淺地咬著氣音,道“沒有了。”
“跟著女郎之後,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