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說得不近人情,聲音裡卻是連自己也沒發覺的和緩之色。
連鄴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藥,更遑論他呢。
溯侑收斂起眼中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緩聲解釋道“想來徹底了解這樁舊事,過了今夜,日後都不會再來了。”
“舊人舊屋,有什麼可追憶的。”薛妤性情冷,卻不是常說這樣涼薄之話的人,她掃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成樣子,結著縱橫蛛網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還記著做什麼,折磨自己?”
她實在不會勸慰人,以為三言兩語會將事情攪開,就如橫刀斬亂麻一樣,可溯侑不是季庭漊,風商羽那樣生來好命,瀟灑浪蕩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貓一樣乖,好不容易露出的情緒,見她一來,三兩句話一衝,便乖得不行地收斂起來。
他太能隱忍,所以什麼委屈都能往下咽,不過頃刻間,眼裡又是一片蕩蕩的清明。
“明日辰時出發,正午就能到鄴都。”談吐間,他又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的指揮使,事事儘在掌握之中“回去後,百眾山應當徹底巡視一遍,還有鄴都內部政務——”
溯侑皺眉,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口“最近,肅王舊係一脈的人蠢蠢欲動。”
薛榮死後,薛妤已經很久沒聽到“肅王”這個詞,因此這兩個字乍然入耳,竟有片刻的陌生之感。
按理說,一脈若是連個血脈都沒了,怎麼也該徹底沉寂下去。
當年薛榮跟朝廷勾結,將絞殺台的妖鬼放至人間,薛妤一怒之下清算,有所牽連者殺的殺,貶的貶,手段果決,絲毫不拖泥帶水,那一脈元氣大傷,緩了許久也沒緩過來。
死去的肅王,溯侑沒有見過,可也曾因引得下屬如此奮不顧身維護而感到好奇,隨口問過朝華幾句。
朝華隻跟他說了一句少時君主常逍遙山水之間,很多時候,女郎是跟在身為大伯的肅王身邊學習。
像薛妤一樣的君主,得人念念不忘,愛戴不減,這不稀奇。
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再鬨起來,根本沒意義,除非肅王突然又冒出個子嗣。
這件事,有點蹊蹺。
“薛榮曾和人皇做過交易,他們若是有所動作,順著徹查,凡有牽連,一個都不姑息。”薛妤開口,眼尾在粼粼月色中勻出一點逶迤的神采。
溯侑點頭道好。
薛妤心底遲疑了又遲疑,半晌,皺眉撥弄了下自己的指尖,問他“是不是還放不下?”
溯侑半邊肩膀倚在那麵斷牆上,呼吸間全是潑灑的酒香,他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最後,也隻是搖了下頭,道“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此生的意義,便是要和他們,和羲和鬥到死。”
在羲和大牢中的那段時間,他日日夜夜,抱著這樣的信念,靠著這樣的支撐才苟延殘喘著爬起來,活下去。
而後,便遇見了她,還未來得及如何籌謀報複,滿腔心神便落到了替她完成任務,變強大替她分憂這方麵上。
時間久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東西,便成了爛在土裡的泥,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真相就是那樣的。
過了就過了,他壓抑所有的情緒,不提過往,不提身世,不提和羲和半個字的糾葛。
說白了,他舍不得現在的溫暖。
薛妤啞然,半晌,她從牆頭躍下,拎著那壇酒當的一聲放在他身側,道“準你醉一夜。”
她撥了撥手指上的靈戒,又陸陸續續翻出十幾壇好酒,一個疊一個圓滾滾地圍在腳邊,像腆著肚子的胖娃娃。
溯侑回看她,須臾,道“多謝女郎。”
他生得俊朗,五官深鬱迤邐,一口接一口喝酒時是和從前截然不同的不羈放浪,從前半夜到後半夜,他隻說了寥寥數句,越喝越消沉。
直至月上中空,他轉頭,看向薛妤,長指點了點前頭斷壁,聲色低而啞“百年前,玄蘇倒下蝕骨水,我在那,站了許久。”
整整一夜,薛妤在心底補充。
他像是蓄了七八成醉意,眼微微往上看時,睫毛根根纖長,從臉頰兩側到眼尾的兩個勾都爛漫地鋪上一層胭脂般的色澤,像一朵掛在枝頭,熟透了的馥鬱花苞。
那是一層比女子更勾魂的誘人顏色,一舉一動,說是處心積慮,刻意引誘也不過分。
“她說我卑微,低劣,無恥。”
他字句間皆是醉人的酒氣,吐出的字輕得融入風裡,一滾就過,那樣不堪的字眼,他像是不知其意,用氣音說出來時,每一個都帶著甜蜜的滋味。
說罷,他又扯著嘴角漫不經心地笑,道“今日又見,玄蘇說的那些,其實也沒錯。”
若不是察覺到了薛妤的氣息,僅憑那句“她還樂意哄你多久”,他便不會那樣輕而易舉地放過她。
他確實,像懷揣著一捧泡沫趕路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些甜蜜的,珍藏的東西會隨著她的疏遠,離開,化成空落落的一灘水跡。
因此,被人戳破心思,他惱羞成怒,又輾轉惶恐。
他彎著風情瀲灩的眼去看她,上麵說的那一兩句話,與其說是告狀,不如說是一種稚嫩的,故意引她心軟的撒嬌。
薛妤從未經曆這樣的情形,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月光灑落在她堆疊的烏發上,金燦燦的步搖上,她視線落在他挺立的鼻脊上,輕聲問“喝夠了?”
溯侑璀然一笑,懶洋洋地撐著手肘點頭。
薛妤便從衣袖裡將那疊改過的卷宗放到斷牆橫麵的兩口紅磚上,她側首,格外認真地問他“知道我帶你來這一趟,是為了什麼嗎?”
他衣袍鬆鬆地披著,胸膛微敞,露出兩抹如山巒般起伏的鎖骨,眉一落,就是一派渾然天成的風流姿態。
她上前,如十年前牽他出引妖陣時一樣,抬手拎著他的衣領往上攏了攏,一個因此垂眸,一個朝上抬頭,四目相對時,溯侑的呼吸有一刻紊亂。
“十九。”
她道“指揮使有三個,再往上的位置,卻隻有一個。”
“我從螺州趕來珊州,是為了翻案,也是為了,給你公子之位。”
四下俱靜,長風一吹,溯侑那點半真半假,半裝半演的醉意,隨著這兩句話,徹徹底底散開了。
透過那雙眼睛,他似乎能清楚讀出裡麵的意思。
——做了我的公子,便不能另擇其主,要一輩子跟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