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眾人齊齊循聲看去,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馬車上下來。
“蘇夫子!是蘇夫子!”
“蘇夫子來了!”
看到來人,學子們滿臉興奮之色。
剛才還在爭辯的公孫異和孟靜兩人,此時目光也落在蘇長歌身上。
隻是看到他這年輕俊逸的模樣,雖然早知道蘇聖年輕,可心中還是忍不住覺得有些怪異,畢竟同樣的年紀,人家已經是聖賢。
自己呢?
兩人心中都湧現出一股挫敗感。
但很快便恢複過來。
對方是不世之材,自己天資雖佳,但卻遠遠不如,而且學無長幼,達者為先。
更何況,他們這次過來就是為請教對方,沒必要因此而自卑挫敗。
隨即,孟靜率先開口說道。
“不才孟靜見過蘇聖。”
“不才公孫異,見過蘇聖。”
說完之後,公孫異出聲問道“剛才蘇聖言在下的白馬非馬之論,對也不對。”
“敢問是何意?”
聲音落下。
眾人的目光齊齊彙聚在蘇長歌身上。
想知道他對此題有何解。
畢竟對方都已經搬出了聖人典故。
文聖承認楚人非人,那麼駁倒白馬非馬,就等於推翻了文聖之言。
而這,無疑是自掘儒道根基。
隻不過,當蘇長歌聽到公孫異的話時,臉上卻是輕鬆自若。
剛才孟靜和公孫異兩人的辯論,他在馬車內全程都聽到,不得不說,公孫異不愧是名家弟子,在玩弄名、實上的確有點東西。
在爭辯白馬非馬這個問題是。
公孫異故意混淆詞義。
白馬‘非’馬。
這個非字,有兩層詞義,一是不等於,二是不屬於,兩者的含義截然不同。
舉個簡單的例子,皇都百姓不等於大晉百姓,皇都百姓不屬於大晉百姓,前者肯定是對的,子集跟父集不是等於關係,而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係。
那麼能說皇都百姓非大晉百姓嗎?
顯然不能,因為這個‘非’還有‘不屬於’這層含義。
皇都百姓自然屬於大晉百姓。
然而,在論證過程中。
公孫異隻證明了前者,白馬不等於馬,在這點上無論誰來都辯不過他。
可是他在這其中明顯混淆了概念,將不等於和不屬於混為一談,這才是眾人會覺得不對,但又辯不過他的主要原因。
畢竟在正常人的思維當中。
白馬是馬的子集
馬這個詞的概念,囊括了白馬、黑馬、瘸腿馬、汗血寶馬等等。
下意識的就會認為白馬是馬。
而這個‘是’,乃是屬於、被包含的含義。
也正是這樣。
想要辯倒公孫異其實很簡單。
回歸正題,明確詞義。
隨即,蘇長歌目光看向公孫異,緩緩出言說道。
“白馬,馬也,乘白馬,乘馬也;驪馬,馬也,乘驪馬,乘馬也;車,木也,乘車,非乘木也;船,木也,入船,非入木也。”
“且讀書,非讀也,好讀書,好書也;桃之實,桃也;棘之實,非荊也。”
蘇長歌開口。
以排山倒海之勢列舉了四種推論。
白馬、驪馬和馬。
車、船和木頭。
讀書和好讀書。
桃樹的果實和荊棘的果實。
此四者。
皆是名與實之間的關係。
名是概念,實是事物。
而一個名往往具有多重含義,在不同的句子當中,又有主客之分。
第一個白馬與驪馬,在騎乘的時,騎乘才是重點,第二個乘車與乘船,車和船才是重點,第三個讀和‘讀’,有兩重不同的含義。
而第四個,桃樹的果實是桃,荊棘的果實卻不是棘刺。
表明果實的概念亦不相同。
如此。
隨著聲音響起。
在場眾人瞬間愣在當場。
原本還被白馬非馬給繞進去的孟靜,眼中瞬間閃過一抹亮光。
“白馬非馬,白馬是馬”
“蘇聖,我懂了!”
孟靜激動的喊道,臉上滿是興奮之色。
這一刻他才懂自己錯在哪裡。
自己不該一個勁的證明公孫異之錯,應該講清楚自己所想闡述的那個詞的含義。
此時,孟靜身後有人問道。
“兄長。”
“你懂什麼了?”
話音落下,其餘還沒明白過來的眾人,立刻跟著一起問道。
“對呀,孟兄你懂什麼了。”
“快說來與吾等聽聽。”
聽到周圍人的聲音,孟靜沒有先解釋,而是對著蘇長歌拱手一躬。
“不才孟靜,多謝蘇聖解惑。”
“若蘇聖不嫌棄,晚輩願代蘇聖解眾人之惑,明白馬非馬之理。”
孟靜開口,態度極其誠懇。
“可。”
蘇長歌點了點頭。
見狀,孟靜麵露喜色,然後掃視眾人一圈後,目光落在公孫異身上。
“公孫兄,汝之言甚狡矣。”
“汝所言白馬非馬,乃是指白馬不等於馬,可非之一字,還有不屬於的含義。”
“靜有一問,倒要向公孫兄請教。”
“白馬,非馬嗎?”
“楚人,非人嗎”
孟靜開口,一臉認真的問道。
而隨著聲音響起,公孫異的臉上露出尷尬之色,但很快便恢複正常。
“白馬是馬,楚人是人。”
“但在下不服!”
說完,公孫異走到蘇長歌麵前拱手一拜,起身後對著孟靜喊道。
“在下敗給蘇聖,而非是你。”
此言一出。
孟靜卻是沒有否認,因為他也知道,若非蘇聖出言提醒,自己此時已經輸了。
而就在這時,眾人聽到孟靜的解釋,也開始回味過來,眸子瞬間一亮,白馬非馬,原來如此,不愧是蘇聖,一語破開迷障。
“吾等拜謝蘇聖解惑。”
一時間,門口眾人紛紛拱手相拜。
蘇長歌坦然受之。
隨後,他目光看向公孫異,又瞥了眼孟靜,發現兩人都有浩然正氣。
德行頗佳,才能亦屬上乘。
若能在其位施展一身才華,對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來說都是件好事。
不過公孫異是名家弟子,有些缺點卻是要改掉,那就是像現在這樣,為了一場辯論的勝負而去詭辯,混淆名、實的概念。
名家。
不應該隻為了辯論勝負而辯論。
那樣做很容易淪為談玄。
也就是空談玄理,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
簡而言之,爭辯一些沒有意義的話題,比如說白馬非馬,這種爭辯圖個樂還行,但對解決事情,沒有半點作用。
隨即,蘇長歌看向公孫異說道。
“白馬非馬確實精彩。”
話音落下。
公孫異的臉上露出喜色,自己這是得到了蘇聖的讚許了。
但還沒等他高興太久。
聲音再次響起。
“公孫異,汝以為辯者為何而辯?”
蘇長歌開口,語氣嚴肅認真。
刹那間。
剛才還歡慶的氛圍,瞬間靜了下來。
眾人雖然不明白蘇聖為何這麼問,但卻不敢出聲打擾影響兩人。
“辯者”
此時,公孫異呆愣在原地。
辯者之術。
他自幼便開始學習,一直以辯倒他人,贏得辯論為目的。
但經蘇聖這麼一問。
他突然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難道辯者,亦或者說名家,其目的就是為了辯倒他人嗎?
若真的隻是這樣,那辯者便隻是為了名聲,享受勝利所帶來的榮譽和快感,如此,公孫異反倒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跟儒道相比。
對這天下百姓似乎沒半點用。
心想著。
公孫異沉吟良久。
到最後臉上不由露出一抹苦笑。
隨即,拱手朝蘇長歌行禮,誠懇的說道“在下愚鈍,請蘇聖賜教。”
此言一出。
在場所有人都目光期待的看著蘇長歌。
“賜教談不上,吾一家之言耳。”
蘇長歌淡淡一笑,而後掃視眾人一眼,朗聲說道。
“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
“處利害,決嫌疑。”
“焉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
辯論的目的。
是要分清是非的區彆,審察治亂的規律,搞清同異的地方,考察名實的啟發。
斷決利害,解決疑惑。
於是要探求萬事萬物本來的樣子,分析、比較各種不同的言論,用名稱反映事物,用言詞表達思想,用推論揭示原因。
按類彆歸納,按類彆推論。
自己讚同某些論點,不反對彆人讚同,自己不讚同某些觀點,也不要求彆人。
而此時。
伴隨蘇長歌的聲音響起。
公孫異眸中露出亮光。
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
處利害,決嫌疑。
這才是名家辯者應該做的事!
蘇聖不愧是蘇聖。
三言兩語就闡述了辯者應當為何而辯,真乃千古未有之奇才!
“學生公孫異,今日受教。”
公孫異心悅誠服的拱手而拜,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一個人如此佩服。
而蘇長歌的心思此時卻不在他身上。
常言道。
無規矩不成方圓。
百家爭辯。
如何爭,如何辯,爭辯的又是什麼?
為了防止百家陷入空談,這些都需要規矩來限製,但規矩又不能太繁瑣。
對此。
蘇長歌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雛形。
而如今距離大晉學宮正式成立,各地英傑齊聚皇都還有段時間。
正好讓他補全規矩。
心想著。
蘇長歌卻突然看到。
不遠處,陸尚書緩緩朝太學院走來,身後跟著一大批侍衛和內臣太監。
“聖旨下來的這麼快?”
見狀,蘇長歌立即猜到,陸尚書這趟是因為大晉學宮而過來。
但老皇帝的辦事速度著實讓人驚訝。
昨天才談好要搞大晉學宮。
今天就下明旨。
陛下是怎麼平衡各方勢力的?太學院出身的官員就不站出來阻攔嗎?